小说
山楂花开了/王峰
山楂花开了
作者/王峰
上午的阳光从树枝间透过来,斑斑点点地洒在郭贵身上。郭贵依然像头天一样,坐在院里靠墙边的一个藤椅里,嘴上噙着一根烟卷,手里端着装满茶水的杯子。
儿子从屋里走出来,给他拍拍肩上的土,嘱咐说:“爸,都七十的人了,别在外坐时间太长。”郭贵嘴里答应了一声,眼睛盯着大门看,像对儿子,又像对自己,念叨着说:“快来了吧。”
儿子乐了:“爸,拆迁这个事快把您整魔怔了,大李不来您念叨人家,来了您往外赶人家。”
郭贵问:“签了快三百户了吧?”
儿子说:“嗯,全村三百零八户,还有九户没签。这九户,都是您相好的朋友,都看着您呢。”
郭贵抬起眼皮,有点儿不高兴:“东头你郭三伯,昨天不是签了吗,怎么没看我?”
儿子叹口气,说:“郭大伯再看您,就让孙子赶出家了,他孙子还等着新楼房娶媳妇呢。”
郭贵的腰佝偻了一下,抽口烟,头偏到一边:“我孙女上的名牌大学,不指望这个过日子。”
儿子说:“爸,虽然妮子在读大学,但是也不希望咱们成为钉子户——再说,政府给的政策也确实不错,现在城市发展过来,咱们已经不种地了,楼房生活毕竟方便一些,大部分人是愿意搬迁的,尤其年轻人。”
这样的话郭贵已经听得太多了,挥挥手让儿子走了。他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眯缝起眼睛,看院子西墙那里的两棵山楂树。初春的阳光温暖地流淌下来,山楂树毛茸茸的叶子像新生儿的小脸,稚嫩柔润,闪着晶莹的光。
“舍不下呀!”郭贵对自己说。
这两棵山楂树,是二十年前郭贵花三元钱在集上买来的。那是开春后第一个集,郭贵和老伴去买盖房用的零碎物品,走着走着,老伴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前停下来,郭贵知道老伴爱这一口儿,就过去问价。
小老板故意把糖锅里的山楂挑起老高,糖丝像银线一样在微风里绕成花朵,夸张地伸长脖子大声喊着:“三块钱一串,又酸又甜,又解馋又下饭。”
郭贵要掏钱,老伴死死攥住他的手。家里盖房正缺钱,哪能解馋买零嘴吃?他俩在小老板嘲讽的眼光里离开摊位,匆忙去办正事。快走到集市头的时候,听见果木市上有叫卖山楂树苗的声音。
郭贵动了心,说:“种两棵树,吃一辈子。”
老伴说:“嗯嗯,买吧,这也是置个家业。”
郭贵家新房落成的时候,花三块钱买来的山楂树也吐出了新芽。两年后,当红红的山楂果挂满枝头的时候,郭贵的孙女妮子也降生了,小院子顿时就红火热闹起来。郭贵就稀罕这种热闹,天天和老伴认真地伺候这个院子,为果树松土施肥浇水,带着妮子满院子里跑跳嬉闹……老伴的手巧是全村出名的,她做的糖葫芦的糖衣像蝴蝶一样飞着,糖球晶莹剔透,一串串的糖葫芦不只是妮子的零嘴儿,全胡同的孩子都来解馋,慢慢地,山楂树进入盛果期,大人们也来解馋,老伴把山楂晒成干片,分给人们泡水喝……这两棵山楂树带给郭家多少快乐!去年妮子上了大学,郭贵和老伴把又干又净的山楂片装了一袋,秋后又捎去精心挑选的山楂果……妮子的同学们给郭贵打来电话,开口就叫:“山楂爷爷……”叫得郭贵心花怒放。
去年,老伴突然一个急病躺倒了。临走时,拉着郭贵的手,想说已经说不出来,郭贵说:“放心吧,每年我都会给妮子选又大又亮的果子,晒又干又净的山楂片……”他见老伴点点头,但还是张着嘴要说什么。他知道老伴还在想什么,就又说:“我会和往常一样,好好伺候咱的山楂树,像你在的时候一样,收了果子分给乡亲们……”老伴含笑合上了双眼。郭贵握着老伴渐凉的手,泪水像泉一样涌流而出……
从此,山楂树成了郭贵的魂魄。想老伴的时候,能看见老伴在那里精心地摘果子,她的手耐心而绵软,生怕伤了哪根枝条……想妮子的时候,就能听见妮子风摇红果一样甜美的笑声在树下响起来……他感觉自己慢慢老了,山楂树会陪他一起老下去。可是,政府要在这里建城市了,要对旧村子搞棚户区改造,并且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搬迁已经是大势所趋了。看着人们三五成群地议论这事,郭贵的心就慢慢凝结成一团,有时堵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他既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兴高采烈地去签搬迁协议,也没有像个别人一样哭闹吵架想多争取点利益,他只是沉默着,他的心里隐隐作疼,不知道怎么样和山楂树告别,也不知道离开山楂树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他又望向大门。每天这个时间,政府负责搬迁安置的工作人员大李会准时来到他家。开始的时候,大李不厌其烦地讲搬迁政策,通报全村签协议情况,时间长了见郭贵不为所动,就失去了点耐心,声音也大了些,他说:“老爷子,你这破房子有啥好住的,夏不凉冬不暖,洗澡上厕所都是问题,土木砖瓦结构也达不到防震要求,购物看病孩子上学哪一个方便?搬到新居后出入有电梯,遛弯有公园,有个小毛病……”
郭贵有些烦躁地打断他说:“有红果子吗?
”大李说:“这算啥事?满街都是卖糖葫芦的。
”郭贵心说:“满街?是我家的吗?有我家的味道吗?”他把眼皮一耷,说:“走吧走吧,听烦了”。
大李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紧着赔不是,但是,这时候的郭贵满脑子已经是老伴对满大街山楂的失望,还有妮子对小贩们干瘪的山楂片的失望……大李摇摇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郭贵有时想,大李这人其实不赖,来家这么多次,没有招人嫌的地方,听说是大学生考到政府来的。妮子以后是不是也要到政府来工作?她会遇到爷爷这样不好说话的人吗?郭贵喝口茶,对自己说:“妮子要是在政府工作,就不会刨掉别人的山楂树!”
“管他的,不签”。郭贵忽然下了决心,他起身去门房里拿了把锄头,去给山楂树松土。门外响起了大李喊老爷子的声音,随后进了院。今天郭贵看见大李格外喜气,身后还跟了一个略有年纪的人。
郭贵想:“哼,打架呀,还添了人!”
大李把手里的一盒茶叶递向郭贵:“老爷子,这是北京产的茉莉花茶,不伤神不伤胃,泡一杯满胡同都能香透,再加上冰糖,山楂片……”本来郭贵的眼已经去看那盒茶叶,听见山楂片三个字,立刻扭过头:“拿走拿走,别哄我,妮子给我在北京买过,谁稀罕你的……”
大李说:“老爷子,别烦别烦,知道您不爱听别人家山楂的事,今天咱也不谈协议的事。我今天请来了市园林局的园艺师周专家,专门来看您的山楂树,就说咱家山楂的事。”
郭贵警惕地看着大李:“怎么?想给我的山楂树整啥?”
大李说:“周专家是我们市,也是全国著名的树木移植专家,来看看您的树移植到别处是个啥情况。”
郭贵反应激烈地放大了声音:“怎么?抢我的山楂树呀,你敢!”
大李笑着走近郭贵,扶着他的肩膀,说:“老爷子,别慌,我首先给您郑重道个歉,前些日子工作有些急,只想到了新居的优势,却忽略了乡亲们很重要的情感,乡亲们的根在这里,我们过好日子,首先不能伤了根,您老做的没错……”
郭贵眼睛湿润了,鼻子有些酸,他喃喃自语:“这树,是我的日子。”
大李继续说:“我们新居规划人员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工作的不足,所以,我们在小区内设计了一个乡风公园,将大家舍不下的宝贝都放到里面,包括全村有移植价值的树木三百一十棵,让大家把日子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郭贵心里动了一下,但是随后又冷笑:“小区里寸土寸金,能舍得?”
大李说:“我们只是调整了设计,我们在绿地上新设计了乡土树种七百多棵……”
郭贵说:“你的意思是除了移植的,还有富裕量?”
大李“嘿嘿”笑了:“对呀,如果您愿意,还可以去种一棵纪念树”。他沉了下,又说:“我们初步考虑,这些树木在一定时间里还由各家管理,收获由你们分配……”
郭贵摇了摇头,不屑地说:“换法子哄我,当我是小孩子?”
大李仍然一脸的灿烂,说:“老爷子,知道您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啊,我把公园的设计图纸和建设决定的文件拿来了……”他边说,边把两卷纸在郭贵面前展开。
花花绿绿的图纸,郭贵实在看不懂。但是,他把印着红头的政府文件一字一句看明白了,他暗暗合计着,照这个文件的说法,自己家的山楂树,后街的柿子树,东街的独梨树,还有那些冬枣,核桃……郭贵心里关着的那扇门好像打开了许多,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梗着东西,他紧盯着大李的眼睛问:“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你能保证我的树搬了家还活着?”那个周专家在树下取了一瓶土,刚刚记录好。听了郭贵的话,乐呵呵地说:“老伙计,放心吧,我大学时就研究这个课题,几十年了,获得过这个课题的国家奖励,退休后林果研究院又聘请了我做顾问,这个技术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再说,我们是和政府签了工程协议的,我们赔不起……”他说着,哈哈大笑,又晃着手里的瓶子说:“我们一树一策,对土壤和水质都要化验,不敢丝毫马虎。”周专家说着笑着,眼睛里忽然闪出亮晶晶的光,看着将要搬家的树,慢慢吟道:“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他对郭贵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有着同样的乡愁……。”
看着这个和土地打交道的文化人,看着他眼里的光亮,郭贵心里的门猛地扑进大片阳光。他把
大李和周专家的话都听懂了,系在心里的那个暗结也悄然松开,他深深地点点头。大李不失时机地凑近郭贵说:“老爷子,咱们就是把日子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见郭贵不语,也随着周专家的韵味自语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我们一定
要保存好念想。”
郭贵已经平静如初。虽然,他的脚在几十年里已经把这里的道路磨得烫热,但是和年轻人
过新日子的热情相比,这个热度在很多时候被忽略了。是啊!老日子,除了这些树,还有什么好?风天的扬尘,雨地的泥泞,满街的柴草,老厕所的味儿……他不由想起,西邻在城里的十几岁孙子不回家看爷爷奶奶的原因,竟然是不敢上爷爷奶奶的厕所……其实,他知道妮子也不待见自家的厕所,只是妮子懂事,忍着不说罢了。郭贵见过楼房里被称为洗手间的厕所,他时常想,这老厕所也真是腻歪人,长苍蝇冒臭气,好好的山楂树,给这蹲坑埋汰不少……”
郭贵正这样散漫地想着,大李问:“老爷子,妮子上大二了,有对象了吗?”
郭贵眼前立马就映出那个聪明秀气的孙女——他的心尖子。朦胧中,妮子身旁站着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他忽然想起,妮子在家打电话有时讲外国话,他知道那就是说悄悄话,说不准电话就是打给这小伙子的。郭贵揉揉眼想看清楚一些,小伙子却在老厕所那里忽然消失了……
“成了”,郭贵拍拍身上的土,虽然还有一丝犹豫,但是仍然口气坚定地说:“大李,拿笔拿协议。”
大李却不着急了,他说:“老爷子,这山楂树现在刚刚吐芽,还要十多天才会开花,我们明天开始移植,等山楂花开了,我们再签协议。”郭贵还想说什么,大李却拉着周专家出了门。
树让工人起走了,郭贵就天天在心里计数,一天,两天……记到半月的时候,郭贵在院子里看见一群喜鹊“喳喳”叫着,飞过他家的院子向前而去,他四下看看方向,自己跟自己说:“嗯,没错,这就是搬家的地方。”
大李恰在这时进了家门。郭贵说:“好,早沏好茶等着你呢,这茶泡起来满街都香,你闻到没有?咱们喝着茶签协议吧!”
大李不急不忙,笑吟吟地说:“老爷子,今天先请您移步,去看了树再签。”
郭贵有些狡黠地笑了: “大李,我还信不过你——
刚才,我家的喜鹊飞到新家那里了,我知道我的树开花了。”大李反倒犹豫起来:“老爷子,您这态度转得忒快,依您的较真——”郭贵嘿嘿乐着拿出一个手机,说:“大爷不和你转圈了。”说着,摁了摁键,一个视频传出来,那是两棵开满了花的山楂树在微风里摇曳着,花喜鹊在枝间仰头高唱……
大李用眼光问郭贵,老爷子笑得合不上嘴:“儿子昨天照的,我家的树,鸟也是我家的……。”大李说:“怪不得这么放心,老爷子,您看到了,咱们的日子是不是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郭贵说:“是呀是呀,不好意思让你跑了这么多回,咱们今天一定把协议签了。”
大李拿出协议文本,认真地嘱咐说:“老爷子,您一定把条款看清楚喽。”
郭贵说:“看清了看清了,满树的山楂花,开得真旺啊!”
来源:衡水新闻网—衡水晚报
版权所有:景县作家网 Copyright ©2006-2016 www.jxzuojia.cn 邮箱:jxzjxh2015@163.com
主办单位:景县作家协会 景县贾岛诗词研究会
备案/许可证编号:冀ICP备150298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