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柳杨两家/宇文敏
柳杨两家
硬茬儿
柳白氏和杨丁氏都是茬儿,硬茬儿。村里没人惹得起,也没人敢惹。她们之间咋产生的瓜葛,村人始终不大明白。
那年,十九岁的柳白氏嫁给比她大十七岁的男人,做了填房。男人的原配不生育,且有癫痫病,年前发作时下世了。男人小时候读书读多了,人到中年还经常捧着《论语》或《孟子》兀自一人坐在屋檐前的阳光里,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原本能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柳白氏只好替男人撑家。
撑家的女人太难了,居家过日子家里地里大小事情全靠她操心费力。
收秋大忙季节,活重人累,下田的人们一般要在午饭后稍作休息,柳白氏在谷场里同样忙活了半天,浑身乏得为儿子伯元喂完奶趴炕上丢盹,丫头丁小妮抱起伯元出去了。柳白氏迷瞪一阵子突然想起往家运粮的口袋不够用,进而想起长工杨福壮的屋里有一盛料豆儿的麻袋应该腾出来。她翻身下炕,来到跨院儿,大声呼叫杨福壮的名字。
柳白氏一叫,早惊傻了两个人。柳白氏以为屋中无人,只得自寻麻袋,便推开了屋门……长工杨福壮手提裤子滚到炕下,丫头丁小妮慌乱地拿衣服捂住下身。柳白氏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闭紧了眼睛。待窸窸窣窣一阵后,她才睁开眼睛,一眼看到儿子伯元仰面躺在炕尾,四肢像船桨一样正自悠闲地在空中划动。她吩咐长工腾出麻袋,又叮嘱丫头好好带孩子。
丁小妮与杨福壮何时好上的,平时细心的柳白氏毫无察觉。她是知情达理的人,心底明白这种事不便深究,更不能张扬,闹不好要出人命的。因此,她连自己的男人也瞒着。
丁小妮十二三岁开始在柳家做丫头,天性心直口快,又泼辣勤谨。柳家主人娶柳白氏不久,她从地里割菜回来,上房屋里传出一种响亮的声音,像饿狗饿猫吞吃食物。她疾步上前,门却闩着。她隔门缝眯眼望进去,看清了暴骨棱棱的男主人正压在丰姿秀逸的女主人身上……这年她十七岁,懂事了。以后的日子里,在多个夜晚她听到过那响声,并夹杂着女人似哭泣又似欢歌的声响。
于目染耳濡中她长到二十岁,渐渐地被另外的声音吸引了——只要听到车轮响或吆喝牲口声,她就心慌。她经常抱起少爷伯元,甩着大辫子,扭腰迈出家门到跨院儿来。样子是让少爷看马车,其实她在看人。二十六岁的长工杨福壮双腿像柱子,胳膊像圆木椽子,特别有力气。每次杨福壮从地里回来,卸了车拴好骡马,眼睛瞟着她笑嘻嘻上前来,从褂兜里掏出用庄稼叶片包裹了的蝈蝈或蚂蚱,让她拿着逗少爷玩儿。这时,她的脸就红了,呼吸也急促了。一个下雨天,她被杨福壮扯进长工屋……以后就与跨院儿缘分更深了。
柳白氏忙过秋收,许是出于怜爱,也许是想收买人心,经她一手操作把丫头嫁了长工,并为他们腾出跨院儿做了新房。
当柳白氏为柳家生下第二个儿子仲元后,男人犹如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似的,撒手西去。好在农事有长工杨福壮顶着,家事有丫头丁小妮帮衬,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工与丫头做事很勤勉。勤勉之余接二连三生下三男一女。
柳白氏寡熬着岁月。熬磨到儿子们读了些书,大儿柳伯元长大娶妻后又有了两个儿子,突然灾祸又来了,贩运粮食的伯元被一伙兵连人带车裹挟走了,一去音信杳然。
小鬼子刚投降内战又起,长工杨福壮与丫头丁小妮响应号召,夫妇把十七岁的二儿子交给了人民子弟兵,然而未满一年,二儿子就光荣了。尸体运回来,长工与丫头哭得死去活来,主人柳白氏也哭得几次背过气去。
柳白氏未出嫁时叫清照,与那个“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同名,嫁到柳家后几乎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土改时工作队长问她叫什么?她想了半天,不愿说叫白清照,就说自己早忘了,叫柳白氏吧。丁小妮也因自己老大不小了,再叫小妮不好听,就说自己没名字,工作队长只好把杨丁氏登上名册。
划为地主成分的柳白氏被扫地出门受长工和丫头的施舍搬进跨院儿,当上贫农团团长的杨福壮一家入住主家的青砖瓦房。杨家两口子商量:有朝一日政策缓和了,再“完璧归赵”,便严格要求儿女们房屋院落动不得,就连墙壁上的白灰也涂抹不得;柳白氏思忖:把房屋让自己家的长工和丫头来住,总是自家人比让给别人强多了。因此,杨丁氏感到心安,柳白氏觉得理得。在心安理得中两家时常往来。
大儿伯元究竟怎样了,柳白氏时刻悬着心。四年多了,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她何止是担忧,而是害怕;既盼望得到儿子的信息,又实在害怕得到像杨丁氏二儿子那样的结果。她不敢张扬,自己是地主婆,儿子又是被抓丁抓走的。有许多个深夜,她悄悄潜到村外哭泣……
然而,怕鬼鬼撞门,噩耗还是来了。听政府的人讲:伯元原被国民党军抓走,不久随军起义,成了人民解放军,担任副营长,在“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炮火中,尸落长江了。
杨丁氏来到柳白氏家里,哭得比柳白氏还要惨痛。
村里人得知情况,无不对柳白氏开始敬畏。遗憾的是柳白氏地主婆的身份却是丢不掉的,因而杨丁氏依然住那青砖瓦房,柳白氏住那土坯跨院儿。
在以后的许多年中,柳白氏和杨丁氏两家均感受着逢年过节村里人敲锣打鼓为军烈属清扫门庭贴大红对联的荣耀。
突然的一天,公社的一位头头带着一帮子红卫兵来村里发动“文化大革命”,揪斗的第一对象便是地主婆柳白氏。柳白氏刚被两名红卫兵押上会场,人群中跌跌撞撞走出杨丁氏,举起槐木拐棍向红卫兵打去。公社头头大怒,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大胆扰乱会场?旁边的大队干部忙悄声告诉他:她是烈属,老贫农。公社头头依然怒冲冲的,又问:你为什么护着地主婆?杨丁氏把拐棍指向柳白氏,反问: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儿子柳伯元是解放军的副营长,为革命牺牲啦!柳白氏听了杨丁氏的话,倏忽间明白自己不仅是烈属,还是一位阵亡军官的母亲。她心底突生冲天豪气,一把抓过杨丁氏的拐棍抡向公社头头……由此,杨丁氏和柳白氏名声大震,成了村里的茬儿,没人敢碰的硬茬儿。
日子在两位老太婆的白发一根根脱落中而飘逝。县民政部门一黄毛丫头来村里挑选“烈属演讲团”成员,先是挑拣了杨丁氏,材料报上去,领导批示:此类事迹太多了。接着选中柳白氏,上级初审,认为是“反正烈士”的典型,很满意,再审时却发现柳白氏是地主婆,无奈只好放弃。
事情过去也就算了,偏偏杨丁氏与柳白氏就此心存了芥蒂。终于有一天,两位老太婆一个坐在青砖瓦房门旁的上马石上,另一个坐在土坯跨院儿前倒立起来的碌碡上,翻出往事,开始吵嘴。
一个说:我家儿子胸戴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参加的人民子弟兵。那才叫光荣呢!
另一个说:我家儿子在部队当军官,若不是牺牲了,到现在起码也是县长,多出息!
后来,渐渐地发展到:柳白氏路遇杨丁氏,柳白氏拿枣木拐棍往地上“梆”地戳下去,杨丁氏毫不示弱手中的槐木棍 “梆、梆”地要戳两下;或是,杨丁氏碰见柳白氏,杨丁氏照脚下猛啐一口唾沫,柳白氏狠狠回敬两口……以至招引得街中众多大人孩子来围观,在围观中倾听她们的诉说……待围观的人听得失去兴致渐渐散去,柳白氏的拐棍还要往地上“梆”地敲一声,或是杨丁氏再照脚下“呸”啐一口唾沫,两位老太婆互望一眼,然后才含泪蹒跚而去。
点子
老三,是杨丁氏的三儿子。这是一个松人,松得年过三十还打着光棍,经街上其他大小光棍们的指点,他豁然感觉自己那根棍确实已经很硬了。明白了事理的老三对杨丁氏说:娘,给我娶媳妇!不娶媳妇我这辈子白活了,我就跳井,上吊……
其实杨丁氏早就张罗给三儿子说亲,几乎求遍了全村的老姐妹、小媳妇,到了总说不成。男人杨福壮活着时曾劝她:算球了,死了这条心吧。谁家姑娘肯嫁咱这半吊子?这次,杨丁氏听了三儿子要寻死的话,心里既急又怕,赶忙踮起小脚找到分家另过的大儿子,让大儿子把女儿接回娘家,一起商讨办法。
一家人聚集在杨丁氏的青砖瓦房正屋里,一个个吭哧了老半天,一点儿辙没有。大儿媳说家中有活儿跺脚走了,大儿子也想溜被杨丁氏瞪眼逼住。女儿坐炕沿上低头哀叹:老三真是的,缺魂儿少心眼的自己都不知道怎样过活,还想娶媳妇,这不是害人吗?杨丁氏眼看儿女为难,撩起大襟下摆擦掉泪花,爬炕头掀开苇席拿出几搭十元的票子,冲女儿说:它是你二哥死后,政府每年给烈属的抚恤金,我节省下的这五百块全给你。你男人是供销社的采购员,路子广,法子多,求他给咱老三张罗个媳妇。见女儿不接,杨丁氏又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让你男人以后给老三媳妇家的。天下穷女人有的是,哪怕是寡妇或是有点儿残疾的也行,反正不能眼瞅着老三去死!杨丁氏说罢,把钱塞进女儿怀里。
想不到,杨丁氏的一锤定音起到决定性作用。还有那五百块钱在人们刚挨过三年困难时期,糠菜稀粥仅能填饱肚子的日子里,显得尤其重要。女儿的男人能说会道出手也大方,又是端公家饭碗的可信度高,经过一番天南海北地动山摇的鼓动,还真在山区寻了一位愿嫁老三的姑娘。老三是在姐夫、姐姐的精心包装后,来到山区于夜晚的油灯下与姑娘匆匆会了一面,会面的双方没说上一句话。之后,两人的结婚证就有姐夫请人代办了。
办喜事那天,整个杨家宅院里挤满了争看新娘子的人。看后,有人转身就发感慨:真应了古人的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姨”!有人更直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村中的大小光棍们馋得上面掉口水,下边裤子撑得绷绷的,大家凑一块儿,用集体的智慧形容新娘子:头发黑黑的,辫子粗粗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胸脯高高的,腰身细细的,屁股鼓鼓的,双腿长长的,天生的好坯子,比画上的西施还西施,比戏中的貂禅还貂禅。当晚,几个光棍便犯夜了,好不容易睡过去竟又陷入梦境搞湿了裤头。
次日,是新娘子回门日。当地习俗,一般情况娘家人接新娘子回去时同时接走新姑爷,在娘家住上两三天,再由姑爷携娘子回来;不过也有例外,娘家格外穷的担心招待不好新姑爷,可以推辞新姑爷一块回门。虽经乡亲们极力撺掇,但老三媳妇的娘家人在酒足饭饱后喷着酒气打着饱嗝还是拒绝了接走新姑爷,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家穷,招待不起。情理中的事情,人们毫不置疑:若不是穷,谁家肯把那么好的闺女嫁老三?
串门串惯了原先光棍老三家的光棍们,得知老三未被接走,身不由己晚饭后陆续又来老三的房中集会。老三囫囵个儿四仰八叉躺在炕头。几乎每个光棍进屋都要问候同一句话:怎么,老三累倒啦?老三不吭声。坐长条板凳上的大光棍立廷给大家讲起故事,他讲:甲乙丙凑一块儿闲侃,每人要讲述各自的新婚之夜。甲说和媳妇干了三次活儿,乙说和媳妇完成了五次。轮到丙,丙一脸愧色,说自己不行只做了一次。甲乙刚骂完丙无能。丙突然接着说,我趴媳妇身上一夜没下来……坐板凳另一端的小光棍柱子在捂住肚子笑的同时猛地起身,板凳失衡把正自得意的立廷“咕咚”掀翻在地。立廷爬起来追打柱子,柱子一边告饶一边闪腰跳上炕沿,俯身揪住老三的耳朵:起来老三,大家有话问你。老三揉揉眼睛,懒洋洋地直起腰身。
老三,昨晚打了几仗?
打仗,哪儿打仗啦?
你媳妇的肚皮光不光?
不知道。
你没钻你媳妇的被窝?
没。
嘿,老三跟谁学的,学会了说瞎话?
俺咋说瞎话啦!
那你和你媳妇一宿都干啥了?
她坐凳子上,俺喊她上炕睡觉,她不理俺;俺拽她,她又哭又咬俺。俺囫囵个儿睡了,俺没惹她……
光棍们看了老三小臂上殷红的齿痕,顿然失去再热闹下去的兴致,开始陆续走人。
新娘子一去无回。转眼六天过去,杨丁氏的女婿、女儿奉杨丁氏之命携老三带了厚礼来山区接人。娘家人告知他们:新娘子回来大哭大闹了两天,说娘家被骗了,把她骗给一个二百五傻小子。接着便失踪了,现在娘家人正四处寻找。他们要留下帮着找人,娘家人却把他们推出门外,让他们别再添乱了。又过了几天,杨丁氏心中不安决定亲自出马,上次受了羞辱和奚落的女婿借故溜了,她只好由女儿领路带老三出征。裹了足又解放了的杨丁氏,从前半夜动身,摸黑跌跌撞撞走走停停,直到第二天晌午才赶到新娘子家。娘家人见他们来了,死死闩住了院门,任凭他们怎样说好话甚至哀求,院中毫无动静。疲累、饥饿和悲伤使杨丁氏两腿颤抖,站立不稳而瘫坐地上。女儿忙扯开本为亲家买的礼品包,拿出点心送母亲嘴中。母亲咬一口,吩咐儿女都吃。对门栅栏里一位老太太颤巍巍端来一瓢水,递给杨丁氏,并劝说杨丁氏:还是走吧,我看这亲事成不了!杨丁氏死命克制自己,眼泪却也流了出来。她不甘心,她要老三扯开嗓子骂门,甩开膀子撞门。老三遵命刚喊两嗓子,突然斜刺里蹿出两个壮汉,一个卡住老三脖颈,一个揪着老三耳朵塞老三一嘴牛粪。杨丁氏差点昏厥过去,她呆坐好半天,猛地站起来,冲院门发出一声尖厉而破碎的吼叫:我到法院告你家——
当光棍们听说这些,大家义愤填膺,纷纷捋胳膊踢腿脚表示愿跟老三打上门去,硬性抢人。病倒的杨丁氏不糊涂,明白抢人不是儿戏,弄不好轻则伤人,重则出人命。她从正房屋里让老三传话给众人:不要蛮干。抢人不是办法,即便抢来了,媳妇不和咱过,那日子也没法过下去。
光棍们不服气。
有的说:把她抢回来,锁进屋里。
有的说:不行就把她的脚脖子砸掉。
有人反驳说:这些都不是办法。只要老三把她干了,她才会死心塌地跟老三过。可老三太松……
有人马上说:那太容易了,把她衣服扒光,“大”字型捆绑在门板上,问题就能解决。
老三插话说:要是不死心,再跑咋办?
本来蔫了的立廷和柱子听到如此说话,顿时又来了精神。
立廷说:扒光她的衣服,拿酸枣棵子抽她。
柱子说:扒光她的衣服,捆住她的双脚倒系井里灌她。
……
光棍们出的点子,经老三反馈给杨丁氏,杨丁氏没有理睬,病好了也没有到法院去告。
事情搁置下来,两三年后老三受法院“传唤”与“媳妇”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又过了几年,杨丁氏下世,老三这根棍更光了。哥嫂家一堆孩子,自顾不暇;姐家离得远,照顾不周。老三瘦骨嶙峋,炕上的被褥只剩棉套子。
早已不是光棍的立廷、柱子们可怜老三日子艰难,凑钱为老三买来一只母羊,告诉老三:饿了喝羊奶,冷了把羊偎怀里。
孤坟
犹如磨道里的驴,六十七岁的柳仲元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在了磨道里。
柳仲元的猝死,令一向很孝顺的两个侄子措手不及,作了大难。
仲元是柳白氏的二儿子。几十年前,划为地主成分的柳白氏一家被扫地出门搬进原来长工和丫头住的跨院儿,少言寡语的仲元感到生活的压力,背着母亲学了做豆腐的手艺。时日不久,得知哥哥壮烈于横跨长江的炮火中,仲元望着母亲、嫂子,还有两个幼小的侄子,更加沉默,简直要成闷葫芦了。
有人来给仲元提亲,仲元不咸不淡,不表态也不和女方会面。惹得母亲柳白氏心中只犯嘀咕:莫非……
柳白氏在深夜里听到了磨豆腐的声音,她摸摸身边睡得正香的两个孙子,估摸着时间。以往此时大儿媳早已帮仲元做好豆腐接走孩子,仲元有洁癖干完活“哗啦哗啦”洗漱了就回这屋睡觉。柳白氏支棱耳朵细听,“吧嗒,吧嗒”豆沫落锅的声音很响。
另一间屋里的男人和女人也听到响声。
哧啦啦,哧啦啦……
男人疑心自己刚才做了一场噩梦,一骨碌从女人身上滚下,坐起来。女人也坐了起来,用细瘦的胳膊搂着他,但他仍然有些颤栗。
是什么声音?他紧张地问。
好像是磨盘转动的声音。女人回答。
不!他升高了嗓门。
男人听到的似乎是轻微的脚步声。他静静地坐着,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后来,他不再颤栗,吩咐女人点灯。
女人说他:你疯啦!
男人又吩咐女人:点灯,找些烧纸。
女人依了男人,点着灯。男人和女人穿好衣服。女人下炕到墙橱拿了烧纸。男人拽上女人拉开屋门走出去。
天上的月亮很亮,亮得吓人。女人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想扭头回望。男人却伸手扶正她的头颈,紧紧拥着她一直朝前走。
来到村外路口,两人停在一棵古柳树下的月亮阴里。月亮下的田野静静的,只有阵阵微风吹得柳叶沙沙响,男人拉女人面冲长江的方向跪下来。
哥啊,我对不起你!可是哥,你明白吗?你的死,是为了国;我这样做,是为了家啊!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咱娘,还有嫂子、两个侄子的。你如果在天有灵,我向你发誓……男人的话说得喑哑哽咽。
男人点燃烧纸,拉上啜泣成泥的女人,前额撞地声声脆响,一块儿磕了头。
回到家里,男人拥女人径直走进柳白氏的屋中。柳白氏坐炕沿上正喘粗气。男人扯女人双双跪倒。男人说:娘,事情你听到了,也看到了,就这样了。娘,你表个态,让我和嫂子公开圆房吧!
不、不,这事儿——不能——公开!读过诗书受过礼教的柳白氏气喘得说不出完整话了,羞人哪!
男人和女人长跪不起。
场面僵住了。
静夜里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令人瘆得慌。柳白氏渐渐不再气喘,眼望跪在脚下的二儿子和大儿媳,扭头看一眼炕上睡梦中的俩孙子,泪水早已爬满脸面,她感觉自己今生今世太苦了,太累了!终于,她冲儿子、儿媳缓缓地扬扬手,断断续续地说:起来吧——俩孩子留我这儿——你们到那屋去吧——事情容我好好想想……
第二天清早,二儿子仲元照旧卖豆腐去了,大儿媳也下地走了。柳白氏躺炕上睁着两眼想事情,猛然想起该做早饭了便起身做饭。做饭时还想着那事情,后来一直想了许多年。
在那许多年中,曾发生过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嫂子怀上了仲元的孩子,四个月份竟还瞒着仲元。仲元察觉,立时红了眼,从来没有过的暴怒,一把抓了嫂子的头发,气急败坏地问:为啥?嫂子摇摇头不说话,依然一手攥紧布袋口,一手用力揉搓布袋中的豆渣往外挤豆汁。仲元劈头盖脑打去,嫂子扔掉布袋抱了头任凭仲元打。仲元打累了,哆嗦着乌紫的嘴唇再一次问嫂子为啥?嫂子偎依着磨盘,靠磨盘支撑住身体,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知道你对两个侄子好,可他们毕竟不是你亲生的,这样对你不公平。我想为你生一个,将来有后……仲元听了,一下子蹲在地中央,摸摸索索抽完一袋烟,猛然又跳起来,近似喊叫了:不行!再有个孩子,我怕生了偏心眼对侄子不好了。我哥牺牲了,两个没爹的孩子可怜着呢!仲元去找母亲,求母亲带嫂子到医院堕胎。柳白氏心里很矛盾,既愿意添人增口家丁兴旺,更害怕儿子和儿媳的事情败露惹人耻笑。她权衡了利弊,还是悄悄领儿媳把胎打了。
仲元和嫂子的关系,柳白氏想包裹得严严密密,可村人们并不眼瞎,一度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看仲元一家人的眼光怪怪的。时日久了,见怪不怪,何况人家叔嫂之间的事又没妨碍别人什么!别人也就适应了,不再为怪。
仲元靠卖豆腐供养大了两个侄子,大侄子家林娶妻后独立门户,小侄子成林大学毕业在县里当了干部。柳白氏临终前流露了遗憾,遗憾没让儿子儿媳公开圆房。仲元和嫂子却认为没那必要了,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糊里糊涂就能过完这辈子。土坯跨院儿只剩了老仲元和嫂子,表面上各居一屋,但他们一块吃饭,一块下地,一块做豆腐,比公开的夫妻还凑堆儿。
嫂子患了绝症,是胃癌。闭眼那一刻,她清醒地嘱托两个儿子:娘走后,你们要好好孝敬你们叔。他苦了大半辈子,全为撑住这个家。你们记住,以后没了他,把他和娘合葬在一起……两个儿子淌泪点了头。家林说:娘,你放心,我们会孝敬叔的。成林说:娘,你咋咒我叔呢?两个儿子很顺从地听完娘的话,该记的记牢了,可有的并没往心里去,比如“合葬”的问题,根本没去深想,因为当时的叔身板硬朗着呢。
如今,柳仲元说走就走了,走得令两个侄子猝不及防。
发丧大事,不得不动用亲朋乡邻,搭好灵棚,设下灵堂,买来上好的棺材。主事人选了七八名壮汉,执镐扛锨,直待孝子领路选好穴位便挖墓坑。
然而等了半天,家林和成林哥俩儿只管躲到屋内悄悄商量事情。
哥说:娘说的那事我觉得不妥。
弟说:我也不愿那样,可母命难违啊!
哥变了面色:去你的母命难违。你不在乡下,当然不担心村里人笑话!
弟也红了脸:你是哥,你说咋办?
哥俩儿好一阵唏嘘踌躇。主事人来催,说挖墓坑的等急啦。哥俩儿忙陪完好话,接着唉声叹气。又过了好久,哥俩儿总算商量出办法:由弟摔盆、打幡公开过继到叔的名下。他们想,叔得了后继有人的名分,既安慰了叔,也算对娘的遗言有了交代,娘在冥府不便怪怨了。
就此,柳家老坟里柳白氏和她男人的坟下,并排了两座坟:一座埋着寡女,一座埋着孤男,两坟相隔丈余。柳家跨院里破旧的院门上,挂了铁锁,村人们时常听到院落中传出磨盘转动声:哧啦啦,哧啦啦……没完没了。
一棵树
前晌,红日从东方升腾,树的浓荫遮了杨家;后晌,红日转到西方,树的浓荫便盖了柳家。刺槐就是长得快,才二十几年的工夫,树干竟长到六手粗。
于瑰丽的晨光里,柳白氏的大孙子柳家林携儿子打开关闭已久的柳家老跨院儿。二人锨镐齐下,院内立时传出很响的“叮叮咚咚”声。响声惊动了院墙那边正揉眼睛准备下地的小豹子,小豹子踩着鸡窝,扒墙一望,顿时火了,“呼”地蹿上墙头,接着“腾”地跳下来。
你、你们要干啥?
还用问,这不明摆着?
这是你家的吗?
咋不是我家的?
柳家林说着又抡圆了镐头,镐柄却被小豹子紧紧抓住。两人夺来抢去,很快厮打在一起。柳家儿子上前帮父亲,挥动胳膊时重重撞了小豹子的鼻头。小豹子的鼻血瞬间流下来。正好赶到的小豹子女人见此扑过来狠狠咬了柳家儿子的胳膊……闻讯而来的众乡亲阻挡了“战事”的继续。
隔一天,柳家林再次打开老跨院儿院门时,携了老婆、儿子、儿媳全家人,腰里还别了一把锋利无比的斧头;小豹子刚娶妻不久,孩子幼小,从人丁上与柳家相比处于劣势,但他毫不示弱,手持菜刀站立墙头,他妻子在墙的另一边鸡窝上堆了一堆碎石砖头,随时准备接应……双方剑拔弩张,摆开了架式。
正是黄昏时分,本该炊烟袅袅,反而变得杀气腾腾。
那时,小豹子的大哥——治保主任杨龙刚从田间回家,腿上还沾着泥巴;而在县里当林业站长的柳家老二——柳成林也是抽空刚从山坡查看了哥的园圃回村的,手指间仍存有泥垢。他们听了村人告急,来不及擦拭干净,跑步赶来,恰在“战火”一触即发之际,柳成林拦腰抱住哥哥柳家林;杨龙作为大哥,随着一声 “小弟下来!”的断喝,扯住小豹子的腿脚……
被扯开的柳家林和小豹子均蹦跳着发话:这事没完!
小豹子是杨丁氏大儿子的小儿子。杨丁氏的光棍儿子老三死后,小豹子与哥哥们分家时,搬回了土改分得地主柳家的青砖瓦房老宅里。老宅与柳家住的跨院儿仅一条不高的土墙相隔,风风雨雨几十年,虽说柳白氏和杨丁氏两位老太婆临死那几年经常发生口角,但两家的子孙们却相安无事。如今,柳杨两家拉开“战幕”,究其根由,怪只怪那棵浓荫既遮了杨家又盖了柳家的刺槐。
那刺槐真也长得不是地方:幼芽自行从杨家土墙根里冒出来,贴外墙生长在柳家院落里。以往多少年,柳杨两家谁都没思谋过这树的最后归属。
柳家林要在旧跨院儿翻盖新房,旧屋的栿仅有一丈二尺五,加上前檐的栿头五尺五,总共一丈七。可现时村里盖的新房哪家没有三丈的跨度?那棵树再矗在那儿碍事了。树长在自家院落自然就是自家的,刨掉它自然理直气壮、天经地义,不想却遭到小豹子的一再阻拦。柳家林是个要面子认死理的人,拧劲上来一头牛拉不回,他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刨不倒那树他宁死不干。
小豹子同样觉得遭到没顶欺侮,他的性情和他的名字一样,胆大、猛愣,点炮就响。小豹子想,树长在我家墙里,它在长年累月风雨飘摇中把我家的墙都弄了个大窟窿,你柳家林咋说是你家的?想刨就刨?没门!你敢刨,咱就拼命!
两家都不肯罢休。
杨家老大杨龙与柳家老二柳成林感觉事态严重,再发展下去势必弄得两败俱伤,甚至出人命,二人费尽口舌分别做各自兄弟的安抚、劝说、管教工作,工作连做两天,事态才缓和下来。架暂时停打,但在树的归属上柳家林和小豹子却互不相让。根本问题解决不了,令杨家老大、柳家老二忧心忡忡,担心“战火”重起。于第三个正午村外路边的树阴里,两个小学时同坐过一条板凳的人又坐在一起,共商对策。午后,二人一块跑到镇上,请来法庭的法官老何。
老何看过现场,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牛蛋大,冲柳家林和小豹子大声嚷嚷:就这屁大点儿的小事,你们两家打了架,还要动刀动斧拼个你死我活?这也太没劲儿、太没出息了吧?
柳家林和小豹子不吭声。
依我看这样,这树作价处理,或者你们两家共同动手刨倒树拉去市场卖,卖的价钱二一添作五。柳家大哥,你看行吧?
不行,这树是我家的!柳家林说。
要不,刨倒树从中间锯作两段,你们两家各分一段。杨家老弟,你说怎样?
不行,这树是我家的!小豹子说。
既然我调解不成,那你们就写诉状,等着法庭来判决吧。老何生气了,临走甩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谁再寻衅打架,依法严办!
柳家林和小豹子各自召开家庭会议,分析一番利害后,都觉得:架是无论如何不能打了,那就打官司吧!
诉状老何接的,柳家是原告,杨家成为被告。官司打了将近三个月,未分输赢。第一个月,柳家林三天两头跑镇上,小豹子跑了十多趟;第二个月,他们跑的少了点也有七八趟。每次找老何,老何总笑脸相迎,递凳子,倒水,热情得像弟兄。老何拒收吃的、喝的、抽的等一切实物,只悄悄笑纳人民币。两人都觉得花钱不少了,但看老何的态度,依然左右摇摆,摇摆得两人心神不定。期间,他们也曾分别趁老何不在找过老何的上司,无奈那庭长是黑面人,话语冷冰冰的:找领导?老何是副庭长就是领导,那案子归他管,别人不宜插手!第三个月上,两人似乎都缺了耐劲,疲塌下来。
这时老何的传票来了。前晌传的柳家林,老何对他只说了一句话:柳大哥,你再琢磨琢磨,树根扎在人家墙里,咋就成你家的了?说完把他推出屋门;后晌传的小豹子,老何对他也只说了一句话:杨老弟,你好好想一想,树明明长在人家院落里,咋就是你家的了?随之赶他回去。
柳杨两家均感到了压力,也意识到了老何这只成精的“老狐狸”要下死嘴。
柳家林下午就跑到县城对弟弟柳成林陈述了原委。弟两眼盯住哥,问:你想咋样?哥沉默良久,答:听老何的话语这官司咱怕是打不赢了,我想让你在城里给我找个临时活儿先干着。弟说:咋打不赢?你再送钱呀!哥答:我多年积攒的盖房钱快送一半啦,那树值几个钱?孩子比娘大多啦!弟又问:你到城里干活,官司打输了咋办?小豹子刨了树咋办?你不觉得丢人?哥不语。
当晚,小豹子钻进大哥杨龙的家门。大哥不咸不淡地问他官司打得怎么样了?他低头回答不怎么样。大哥告一声村委会有事起身要走。小豹子一把扯住大哥,急性火燎地说那官司没法打了,接着大骂老何他娘的忒黑了,为打官司,自己家存的那点钱花光了,又粜了上千斤粮食,还搭上一窝猪崽钱,想不到如今官司还得输!他要大哥帮他照顾家,他准备外出打工。大哥追问那树判给柳家你不计较?他一跺脚,那树救不活命,管它呢,养家糊口要紧!
第二天午前,老何的传票又到了。柳家的传票由柳成林转交,杨家的传票由杨龙转递。柳家林和小豹子本不愿再上法庭,可由不得自己,被自家兄弟强行“押”来镇上。令两人迷惑不解的是,“法庭”竟设在“聚一堂”饭店的“又一春”房间。老何坐了主位,柳杨两家兄弟各坐一侧。
酒菜上来,老何端起酒杯,大眼瞪着柳家林、小豹子:听说你们两家都不想打官司了,是真的吗?
柳家林和小豹子很窘地互望一眼,不语。
老何哈哈大笑:今天我高兴,做东请你们。来,干了!
老何与杨龙、柳成林共同干了一杯,柳家林和小豹子却摸着酒杯愣怔着。
老何望着他俩:怎么啦?你们的官司不打了,断了我的财路,怕我请不起客咋的?
待柳家林和小豹子捏鼻子喝了酒,老何从身边的公文包掏出两个纸袋,厚的扔给柳家林,薄的扔给小豹子:这是你们送我的,一个四千二,一个两千八,我都记着账,现在一分不少还你们。
柳家林与小豹子真傻眼了,直愣愣地望着老何。
你们看我干什么?老何左手指杨龙,右手指柳成林:一个是你们村的治保主任,与我共事多年;一个是我中学的好同学。他俩一块来找我,我能不把你们两家的事办好吗?好了,别愣着,你俩表态吧,那树怎么办?
柳家林眼里滚着泪花,抢先对老何说:那树我不要了,归豹子兄弟吧!
小豹子抹把眼睛,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我不要。家林哥要盖房,那树用得着。
老何把脸黑下来:莫非你俩又要打官司不成?逗得几个人都乐了。喝酒间隙里,小豹子扯住柳家林的手,耳语道:家林哥,求你点儿事,那树你刨了,别忘给我家堵上墙窟窿,也算给小弟面子啦!
来源:河北作家网 宇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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