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第二杯咖啡/聂昱冰
第二杯咖啡
我的职业,是采访形形色色的女人,听她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然后把她们的故事变成文字,再变成铅字。每次采访的时候,我总会为她倒一杯咖啡,隔着缓缓升起的薄薄雾霭,两个女人都尽可能地做出最优雅的姿态彼此相对。当第一杯咖啡喝完,我会再为她倒上一杯,因为依据我的经验,对于女人来说,第一杯咖啡也许意味着下午茶、情调、小资、社交等等充满伪装的含义,但第二杯咖啡,则会触动她们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柔软。不管这个女人多么善于掩藏,她们总是会在措不及防间被第二杯咖啡击中。也许有一天,当我不再写文章,我会从心理学角度,专门去研究一下这种现象的成因,但现在,第二杯咖啡,只是我打开女人心扉的工具。
1、
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在一次同几个报社女编辑的聚会中。女编辑,似乎一直就是一个让人仰望的职业。即使现在,编辑的种类早已五花八门,杂志,网站,电台,电视台,出版社,报社……大家顶着同样的名头、做着类似的工作、享受着天下地下般巨大的收入差异,但都存着同样的骄傲。久而久之,每一个行业的女编辑都修炼出自己一套完整的气质法则。比如说,那次聚会中这几位传统机关报的女编辑,她们只稍稍改变了一点的发色、半休闲式的套装、脖子上搭着的长长的薄纱巾,无一不在宣告着,她们已经很矜持地把自己归为女编辑队伍中保守的那一类,而且她们很享受这种保守,因为她们相信,那些热热闹闹的新鲜传媒方式,虽然光鲜花哨,但很可能就是一簇过眼烟花,而她们的报纸,已经稳稳当当地存在了几十年。所以,不管时代怎样变,新闻传播还是印在纸上,才是最靠谱的传播方式;就像女人,还是像她们这样,有才情却不过度张扬,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守住一条底线,才是最长久的魅力。
也许正是因为她们的这种心思,才会让她们几乎同时向我提起了那个女人,而在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们的脸上又几乎同时显现出了不屑的神情。我的兴奋点立刻就被刺中了,经验告诉我,能让同性表现出这种不屑的,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而且她的故事,恰好就是读者最喜欢的那种。
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女编辑,做广告杂志的。
“她大学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大公司,老板觉得她很有才,就专门培养她,没多久,就升她做主管。结果,她做主管不久,就带着整个团队辞职了,自己单干。”
“因为她这样做很不道德,所以业内都不欢迎她,大家也不给她生意做,刚开始的时候,她很难。”
“她很有心机,拐弯抹角认识了一个艺术家,因为这个艺术家和一个在业内很有影响力的人是好朋友,艺术家把她介绍给这位朋友,她攀上了高枝,才开始有了转机。”
“现在她风光了,听人家说,她只去年一年就接了两千万的广告。”
“不过她名声已经很差了。”
“哪种差?”我抓紧时机提出了问题——一个答案几乎已经昭然若揭的问题。
不出所料,听了我的话,几位女编辑交换了一个彼此了然的眼色,都没说话,她们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们的修养只允许她们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继续深讲,会违背她们的道德准则。
这种情形我并不陌生,所以我娴熟地转变了话题:
“她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左右吧。”
“还没男朋友?”
“已经结婚了。小孩子好像已经一岁多了。”
“她不是外地人吗?老公是本地的?”
“都是外地的,听说他们是同乡,也是同学。”
“那谁帮她带孩子?”
“婆婆,她怀孕后婆婆从老家来了,同他们住在一起。”
“哦,”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听起来还挺贤妻良母的。”
我说这句话的态度很轻巧,但却像一根细细的刺,扎进了在座所有女人们的心里。因为她们都自诩为事业家庭并重的贤妻,所以很不能容忍,我把这样一个神圣的词汇放到那个女人身上。
“也许吧,不过她名声的确不大好,对她的非议很多。”
“哪种非议?”我又问。
“关于女人最坏的非议喽,你还不明白吗?”
“据说,她只要能拿到生意,什么都肯做。”人们终于给出了最终结的答案。
和初恋一起漂泊到这座城市,背叛真心培养她的雇主,不择手段创业,名声很差,已婚,育子,和婆婆住在一起,事业有成,年收几千万,名声更差了。我没看错,这个女人,绝对有故事!
2、
这个女人第二次闯进我的视线,是在几个月之后的另一次聚会上,我遇到了一位专门为广告杂志拍摄图片的摄影师,他是那种不大善言辞,但是很忠厚,让人一接触就很愿意和他成为朋友的男人。话题七拐八拐,就拐到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在这个时候,我提到了她的名字,男士愣了一下,告诉我:
“我不认识她。”
在同一座城市,又在同一工作领域,不认识?不可能!
“你听说过她吗?”我追问。
他真的是一个很老实的男人,避开我的目光,说:
“我知道她,但不认识,从来没有任何接触。”最后一句,他说得份外肯定。
“我听到一些关于她的议论,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又挖了一个小小的陷阱。可事实再一次证明,忠厚绝不等同于笨拙。
他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我完全不了解她。”
“你们从来没有过合作意向吗?你的技术这么好,她的杂志俨然就是业内一颗新星,她应该早就来请你拍照才对。”
“我对工作的选择也很严格。”
“听说她的杂志也很有品味。”
男人不再说话。我却不想就这么放弃(有时候自己想一想,我这个职业从某种角度来说,挺不招人喜欢的)。
“你摄影总是会和美女合作,你妻子有没有介意啊?”我笑着问。
他也笑了,笑容很温柔:
“她又不是小女生了,老夫老妻的,还介意什么。她本来在家乡都做到财务高管了,为了我,放弃了家乡的一切,来了这边,做了全职主妇。所以,我尽量不做让她不开心的事。”
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但足够了。他知道她,也听说了她的名声,所以,他避开了同她合作的机会,免得妻子不开心。
说不清为什么,这时,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点点悲凉,一个在异地的喧嚣都市中独自闯荡的女人,失去了同性的友谊,也失去了男性同行的妻子们的信任,即使她的职场路已经繁花似锦,她内心也一定非常孤单和彷徨。在那一刻,我决定了,我一定要见到她。
不久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微薄,看到了她的照片,一个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女人。
她个子很高,身材很壮硕,和一群南方女人站在一起,明显比其他人要大上两个号码,烫着一头短发,染着颜色。她全身上下的衣着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紧’,浅色的裤子紧紧包着两条结实的腿和饱满的臀部,一件白色小夹克紧裹着胸脯,还露着一截腰,一条异常鲜艳的小丝巾紧紧勒在脖子上,只留着两个小翅膀一样的丝巾尖,在她浑圆的脸颊边颤动。而在这一群女人里,她的睫毛膏格外浓,嘴唇格外红,脸上的笑容格外张扬,没有一丝一毫收敛和羞涩——绝大多数女人在这种场合都会故意做出一点点羞涩的,可她没有。
她是一个不知道该如何打扮的女人吗?不可能!美院的毕业生,必修课之一就是把自己装扮成美女。她是浅薄到把一切嚣张都摆在脸上的女人吗?不会!如果是那样,她绝不会在短短四年时间里,就创下这样一份事业。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她是故意的!我又重新去看她的笑容,这一次,我在她的笑容中,找到了一丝狰狞!也许这个词不够准确,但她的确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整个世界宣战——既然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庸俗、品德败坏的女人,那我就彻彻底底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你们想象中的那种女人。面对非议,解释是一种方式,不理睬也是一种方式,而这个女人,偏偏用了这种火上浇油的方式。为什么?是内心太自信太强大,还是心中的藏着太深的伤痛?
我思索了很久之后,把上面这一段话通过微博私信发给了她,最后,提出约她见面。
3、
和我意料中一样,她来了,现在,她就坐在我面前,我刚刚摁铃,请服务生为她端来第二杯咖啡。
三月的南京,已经暖得让人慵懒,午后三点钟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进这间咖啡厅,为整间小店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线,咖啡的香气也变得更加醺然。
在喝第一杯咖啡的时候,我介绍了自己的职业、了解她的过程——当然,说的比较含蓄,也做了适度的修改。最后说出了我的愿望:希望能听一听她的故事。
她望着我,一言不发地听完我所有的话,眼神中充满毫不掩盖的锐利:
“你为什么这么自信?认为我一定会见你,即使我来见你,我也不一定愿意讲出我的故事。”她说完话,拿起小勺戳破了咖啡表面的裱花,动作和她的眼神一样,也充满了毫不掩盖的锐利。
“我不确定你会来赴我的约会,更不确定你会讲出你的故事,但我总要试一试。”我态度依旧平缓,同这种自我保护机能太强劲的女人打交道,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被她的气场所影响,也启动自己的保护机制,如果那样的话,就等于生铁撞上不锈钢,即使结局还不会太惨烈,摩擦出的声音也足够让人发狂了。
“你这种实验,总是会成功吗?”事实证明,我没有被她的强悍所影响,她也没被我的温和所影响,依旧坚硬,从内到外。
“不一定。”
“所以我给了你成就感,因为我来了,而你心里也许已经在偷笑,认为我很傻,认为我不够尊贵。”她话音未落,自己就又飞快地加了一句,“别否认,我了解那些所谓的女强人,所谓的名媛淑女,我知道她们的标准是什么!”
“我从不用女强人、名媛淑女,这些名词来划分我的采访对象。对我来说,我的采风对象只有一种:吸引我的女人。”
“哈,”她很夸张地笑了一声,“你自己不就是人们口中的名媛淑女吗?”
“当然不是。”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就是南京市人,不是吗?”
“是。但我父母都是普通人,很普通。”
“可你是南京人。”她又强调了一遍,“所以你永远都不懂得,一个外地女人,一个农村女人在南京的生活。”
虽然,她的声音依旧冷硬,但我知道,我可以要第二杯咖啡了,因为她的心已经到了打开的边缘。
4、
“也许,你是对的,我永远都不会懂得你的生活。但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到,我对你是尊重的,友好的。”
我以为她会对我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冷然告诉我,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否尊重或者友好,可她的反应又一次超出了我的意料:
“这些我都感觉到了。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所谓的这种尊重,恰恰就是一种不尊重?”
我茫然,因为我的确没听懂。她也看出来了我的茫然,继续解释道:
“你从小学到初中,高中,肯定有很多南京市的女同学吧?”
我点头。
“你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你对她是尊重的吗?”
我愣住了,的确没有。
她露出了一丝笑容——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笑容完全一样:向整个世界宣战!
“你没有,因为在你心中,你们都是平等的,你特别提出来,你对我是尊重的,就是因为在你心里,我仍旧是需要你同情的!”
我无言,其实我很想告诉她,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如果是她的同乡告诉她,很尊重她,她不会有这么多想法,之所以会这么敏感,还是因为,在她的心中,仍旧在自己和南京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我们两个突然都陷入到了沉默中,过了好久,我才缓缓道:
“我的职业就是采风各种女人,写出她们的故事。就像你的职业,是走访各种客户,拿到他们的广告订单。所以,不要用朋友的标准来衡量我,也许今天的采访结束之后,我们会成为朋友,但现在,我们还是客户之间的关系。”
“这种说法我喜欢。”她点头,“我讨厌那种一上来就跟我套近乎的人。还有,我理解你,我争取客户的时候,也会这么做。”
“谢谢。”
“你很善于同客户打交道。你采访过的男人,都会和你成为朋友吧?”
“我只做女性专题,还没有采访过男人。”
“我争取的客户,有男有女,男人更多一些,现在男客户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女客户都不喜欢同我做生意。”她突然笑了——很嚣张的笑容——“不过我不在乎。”
我在心中低叹了一声,因为这个夸张的笑容,恰恰说明了:她在乎。
“你为什么要听我的故事,是猎奇吗?”
“那就看你是如何理解猎奇这个词了。我的确像是个猎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各式各样的女人,尽可能用我的笔,还原出她们最本真的故事,让这个社会对女人少一些误解。”
“如果一个女人成功了,总是会被误解,我根本不在乎!”
又一个不在乎,这一次,我不用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说谎,因为我也是女人,我知道,任何一个女人对来自于世俗的误解都非常非常在乎。
“不一定只有成功的女人才会被误解。”
“甘于平庸的女人也会被误解吗?”她终于显露出了天真的一面,今天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个属于二十九岁女人的好奇心。不过换言之,她今天这所有的戒备和剑拔弩张,不都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她的天真吗?曾几何时,我也同她一样,时时刻刻都想着保护自己、证明自己、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到自己。感谢岁月,终于慢慢教会了我,该用怎样一种姿态去面对生活。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全职太太,会被人误解为无能,只能依附于丈夫,靠丈夫养,可事实上,她们也非常优秀,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更隐忍的方式,为家庭做出贡献。”
她忽闪了一下眼睛,眼神中的锐利终于淡去了,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的凌厉,的确会给人很大的压力。
“你很懂得女人。”
“这是我的职业,就像你很懂得广告。”
“你对女人很公平,这很难得。”她第一次赞扬了我。
“所以我能够从事这份工作。”
“对,换做我,肯定做不了。”她露出一个笑容,如果她能洗去脸上过浓的妆容,这个笑容一定会更加灵动。
“为什么又点一杯咖啡?”恰好这时,第二杯咖啡端了上来。
“因为第一杯咖啡我们都喝的太累了,这一杯,让我们两个都休息一下。”
“如果我现在离开,你会后悔今天下午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吗?”
“不会,今天下午你带给我的,已经足够精彩。”
“我不想讲我的故事,我特别喜欢一部电影中的一句话,‘我的过去,就是用来忘记的’!”
“讲与不讲,随你的心情。”
“那你的采访不就泡汤了吗?”
“我从来不要求自己百分之百命中。采风能否成功,要看机缘。今天如果能听到你的故事,是缘,听不到也是缘。我们从此成为朋友,是缘,就此散去,再无交集,还是缘。”
她望着我:
“你看上去比我大的并不多。”
“七八岁吧。”
“那为什么你好像比我成熟很多?”
“可能是因为我听过太多女人的故事,所以更包容。”
“那我总是不够包容,是因为我了解的女人太少吗?”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不对,是因为女人们对我太苛刻。”
我再一次无言,经过刚刚这一场交锋之后,我很难想象,有几个女人能像我这样,闯过她层层攻击,坚持到最后和她成为朋友。
“我第一次知道女人有多可怕,是我二十四岁的时候。”不管怎样,她的故事,终于开始了。
5、
“我丈夫和我是同乡、同校,他比我高一级,毕业后来了南京,所以我一毕业就来这里找他。那时,南京在我心中,就是天堂。厚重的历史,繁华的城市,和我爱的人在这里组成一个家,我的孩子再也不用过我们小时候那种生活了,我会让她像你们一样,从小就学画画,学钢琴,学舞蹈,学打球……”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窗外的阳光反倒越来越亮的刺眼,明亮的阳光落在茶几上,仿佛在我们之间间筑起了一道玻璃墙,而她的脸、她的声音,都因为隔了这道墙,不断变得愈加模糊,模糊地就好像坠入到了另一个世界——记忆中的世界。
“可等我真正来到南京,我才发现,现实和梦想的差距竟然那么远。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可等我真正身临其境了,我才发现,这种说法太浪漫了,事实是,没有梦想,现实很绝望,有了梦想,现实更绝望!”
一个念头开始在我心中翻腾,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钳住了似的,开始发干、发紧。
‘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心中问自己,‘在人们第一次向我提起她的时候,不就已经暗示给我,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靠什么样的方式获得成功了吗?为什么,现在真相近在眼前,我却开始紧张了呢?’
我望着她,努力想透过眼前这块厚玻璃看清她。她长得不算漂亮,也称不上气质出众,再加上笼罩住她全身的那一层冷硬和锐利,坦白说,她不是一个容易得到别人好感的女人。但莫名的,她身上就是有一种东西在不停的朝着我内心深处渗透,让我不由自主的就想要捍卫她,想要相信她,想要证明她其实是一个自爱自强的好女人。
也许,这种渗透早就开始了,所以从最初听到她的故事,我就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她。
此时,她已经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记忆中,对我的凝望浑然不觉。
“你没经历过那种日子吧?
“什么?”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我一时没听清楚。
“我说,你从没经历过那种日子吧。一群人挤在一套棚户区的旧房子里,两个人住一间九平米的小屋子,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电暖气,只有一张床,只要进了屋子,吃饭和睡觉的区别就是,吃饭是坐在床上,睡觉是躺在床上。”
“我大学刚毕业去北京打工,住过地下室。”
她的目光稍微跳动了一下:
“我以为你没有过这种经历。”
我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笑了:
“我父母就是城市里最普通的工人。”
“很多个晚上,我睡不着,都在想,如果我没有恋爱,是孤身一人就好了,那样,我至少可以自己住这一间小屋子,不用考虑那么多未来。”
“如果没有恋爱,你就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也许就可以改变命运。”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又道:
“无意冒犯,刚才说了,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我能明白女孩子在那种境况下的感受。”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想分手,只是为了逃避,为了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思考那么多现实的问题。我从没想过重新选择,主要原因是,在那个时候,我能够接触到的异性,都和我们的境况差不多。英俊多金又多情的王子,只有电视剧里有,现实生活中,我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对了,那段日子,我连电视都不看,看了会受刺激。”
我又沉默了,现在,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身处于一间非常精致的咖啡厅中,尤其是她,还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衣服,回忆那一段充满辛酸的过往,让我总有一种亵渎的感觉。不知道是眼前的奢华亵渎了当年那段艰难却单纯的青春,还是人生本来就该是现在这种样子,而那段充满苦涩的记忆根本就不该出现中生命之中。
“你在想什么?”她忽然问。
“我在想,所有关于人生、生命、活着、死亡,这些问题,都不能深究,思维一旦陷到里面,就会越陷越深,让人彻底失去方向,混淆了所有的对错和原则。”
“我发现你的采访方式很奇怪,你很少提问。你一直都是这样吗?”她又道。
“不一定,根据不同的采访对象,会有不同的方式。我对你很少提问,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能掌控自己的女人,随时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说什么。”
难道我的话又触动了她吗?她端起杯子,碰了碰嘴唇,却没有喝,又把被子放了回去,(第二杯咖啡果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承载心情),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她的五官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好像眼前的‘玻璃’变成了一道水幕。
“我第一个老板,也曾经这样评价过我。”
“第一个?”
她忽然苦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有过一个漫长的阶段,不断的应聘、打工、被解雇,或者跳槽?其实直到现在,我只有过两个老板,而第一个,据说,我背叛了他!”
6、
她果然是一个创意广告的高手,一个‘据说’,就把所有的气氛都推向了最高潮!我都能想象到,现在如果她面对的是一个刚刚入行的小师妹,那个小女生现在一定已经开始雀跃着提出一大堆问题了,而假如真这样做的话,那此刻我们之间这种难得的和谐氛围也会在一秒钟之内就被毁之殆尽!每一个女人都是独特的,有的女人是小鹿,欢快的节奏能消除她的戒备。而这个女人是受过伤的狮子,她唯一需要的,就是宁静。
果然,在宁静中,她又开口了:
“你刚才说的很对,有些问题,如果想得太多,就会深陷进去,混淆掉原则和对错。那时,我就是这样,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挣钱,活着,活得更好!所以我在公司里横冲直撞,根本就没有想过人际关系这种东西,一门心思的抢业务,挣提成。我知道同事们都不喜欢我,但我不在乎,只要我能生活好,全世界都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她这段话说的又快又急,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三岁那段最莽撞的时候。“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莫名其妙的当生了副主管?要知道,那是一家很大很大的公司,没有五年以上的工作经历,根本做不到副主管,可我才进公司不到一年,我就当上副主管了。”
“那时,你已经引起老板的关注了。”我说出来最正常的答案。
她却自嘲的笑了我:
“你能想象吗?在当时,我竟然只想到了一件事,我可以挣更多的钱了。我压根就没想这是不是意味着老板关注到我了。”
我现在必须提问了:
“女人对任何来自于男人的关注都会很敏感吧?”
“是的。事后我也想过,可能就是因为我确实没有感受到任何来自于男人的关注。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公司虽然很大,但是是夫妻店,老板娘也在公司里,非常优秀,非常能干,所以老板至少在公司里没有任何绯闻。”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然是我的名声更差了,我成了第一个让老板传出绯闻的女员工。一个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土丫头。”
“你承受地敌意更多了?”
“对。我升做副主管不久之后,我的主管项目就不断发生调整,渐渐的,连我自己都明白了,老板是在刻意给我锻炼的机会。那时,我还很天真,我竟然傻傻的以为,电视剧中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爱上了我。”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她幽幽吐出一句: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竟然很窃喜。所以,女人永远不要考验自己,因为女人真的禁不住诱惑!”
“可你禁住了,至少那一次,你禁住了。”诱导采访对象,让采访对象说出自己需要的答案,是实录采访者的大忌,但我今天却非常主动地犯了这个忌讳。
“对,我禁住了,因为诱惑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我一直努力保持着静若止水,可这次,我却没能掩盖住我的惊异,而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惊异,笑了:
“真的,诱惑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在提起这个真相的时候,仍旧难掩淡淡的失落。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女人,其实内心里都在渴望着诱惑!
7、
“我那时太年轻了,真是太年轻了。”她缓缓摇着头,发丝在阳光中拖动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懊悔。“我相信了人们的流言,相信了所谓的女人的直觉,相信了自己的运气,我开始更加肆无忌惮的在公司里做各种我想做的事情,只为了能让自己多创业绩,多挣钱。但我觉得,我始终都恪守住了一个原则:不让公司利益受损。所以,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
我心中忽然一动,按照我所掌握的资料,她应该很快就离开公司了。如果她一直没有离开,那么以她当时这种完全自我的行事方式,那老板的妻子,会受到多么重的伤害?
“对不起。”我突然说道。
“为什么?”
“刚才,我突然想到了那位老板的妻子,无论如何,她都是无辜的。但我又觉得,现在我忽然想起她,对你并不公平。”
“不用说对不起。我理解你的心情,后来我也想过,也庆幸没有铸成大错,当时如果事态按照我想象中的那样发展,老板的妻子,我的男朋友……”她又轻轻甩了一下头,“事后我想过很多次,但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不再继续想下去了,正如我们刚才所说,人对一些事物太执着的时候,会混淆掉所有的原则和对错。但万幸,事情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
“能告诉我真实的一面吗?”
她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讲这些,希望也是最后一次。有一天,老板突然找我谈话,他直接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在公司中你这么幸运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当时我觉得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但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又自嘲的笑了一声,“有那么一闪念,我还以为他是在摊牌,要我回报。幸好,幸好,我矜持了一下,没有讲话。否则,我真是再也无脸见人了。老板继续自说自话,作为一个广告人,你的能力非常突出,你是我最想找的那种人才,我刻意培养你,给你机会。可你的表现让我失望了。公司这个环境,可能不再适合你了。我完全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解雇我?老板说,对。现在只能这样做了。因为这一段时间,你的行为,几乎激怒了公司中所有元老。记住,不管你在任何地方,都一定要敬重前辈,而你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忽然停下来了,望着我:
“你是不是没听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老板告诉你,他培养你,只是因为看重你的能力?”
“是。当时他还告诉我,我这种所谓的好运气,其实是一种魔鬼训练,经受住的,进天堂,经受不住的,只能选择地狱。他用这种方式选拔和培养过很多人,但我是唯一的女员工。”
“听起来,这种说法也算合理。”
“是的,但我真正相信了他这些话,是在很多年之后,我开始自己当老板,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我也开始用这种方式去训练、选拔优秀员工,我才相信,他没有骗我。但当时,我认定了,他是在骗我,一定是他妻子给他压力,他才辜负我,才不敢承认对我的感情,才要赶走我,一定是这样!所以,我恨他,也恨他的公司!”
8、
整个空间中的一切,好像都突然凝结住了——咖啡的表面、投到桌子上的光影、包括她的神情,全部都僵硬的让人窒息。仇恨真的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它就能够在一瞬间,改变整个世界。
在那一刻,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我永远都不要被仇恨所左右。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僵直的身躯才稍稍移动了一下,声音也缓和了下来:
“觉得可笑吗?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提起这些旧事,我的反应还是那么激烈。”
“因为当时你受伤太深。”
她撑住额头,又是半天都没有讲话。
“累了?”我问。
“有点,”她直起身子,“想想也很奇怪,平时整天说谎话,整天做戏,反倒不觉得累。可今天,说的全都是真话,却这么累。难道,做个虚伪的人,比做个真实的人,更容易吗?”
又是一个过于深奥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恨他。因为他给了我希望,又残酷的把希望夺走。”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的情形,按照你曾经预期的发展,你会接受这种希望吗?”我不想问这么残酷的问题,但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我还是问了出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种态度也是一种残忍,总想看清楚别人心中那个最阴暗的角落。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只能说,如果当时我像你现在这样成熟,肯静下来思考,可能一切都会不同。但那个时候我做不到,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我的心还在唱歌,在告诉自己,这是我最后一天住在这个倒霉地方,我再也不用回来了。可晚上,我不仅又回来了,还再也看不到脱离它的希望。”
“你辞职了。”
“对,但我不会这么轻易的就被人打发掉,我走之前必须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见他妻子一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分外凛冽,虽然我已经从她刚才的讲述中判断出,当年的这件事并没有对那位妻子造成任何伤害,可当我触及到她目光的那一刹那,心仍旧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因为,我也是一个妻子。
“后来呢?”
“她在自己的办公室中接见了我,她的态度那么平静,就好像完全听不懂我的暗示,终于,我彻底愤怒了,说了很多很多不该说的、完全不负责任的话。但当时,我觉得我必须这样做,因为她的无动于衷伤害了我的自尊。”
我在心底暗暗叹息了一声,一个二十四岁的、骄傲的、自负的、绝望女孩儿,我又能指责她什么呢?更何况,我本来就只是想做一个生活的记录者,而不想成为生活的评判者,因为我没有这个资格。
“当我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伤害人的话都说完之后,我就走了。当时,我觉得很痛快,现在,我觉得很后悔。”
“你和她又见过面吗?”
“没有,我再没有见过她,也没有见过我的老板。因为不久之后,我就把公司中一个完整的工作团队挖走了。我没法面对他们。”
“他们肯跟你走,是因为当初他们都是你的下属吗?”
“和这个没关系,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人缘很差。他们之所以跟我跳槽,是因为我承诺给他们高一倍的薪金。”
“你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那时,你才刚离开公司不久。”
“我恨老板,也恨公司,所以我去了他对头的工作室,带去了公司的一些商业机密资料。他的对头告诉我,资料和我,他全要,如果我能够在挖来一个团队,他就直接升我做主管。”
“那位艺术家?”
“对,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以前我总认为艺术家是超脱于世俗之上的,认识他之后我才知道,艺术家的道德水准也是分等级的。”
“但你还是答应了他的条件。”
“是的,因为那时,黑白对错,对我都不重要,我只想挣钱。”
“现在你的理想已经实现了。”
“你是说我挣到钱了?”
“对。”
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现在表面上是公司老板,可其实,我只占公司中很小一部分股份,公司另外还有两个大股东,但他们不想露面,所以由我在支撑场面。实际上,我还是个打工的。”
“做了这个支撑场面的人,就又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没错,但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如果想挣到钱,总要有所付出。后来这四年,我拼命干,不择手段的抢生意,没日没夜的做创意。我以前老板说的对,我在这方面很有才华。可我能感觉到,我就像是一口没有源头的井,现在井水已经快被抽干了。”
“这种感觉我也经常有,感觉快被掏空的时候,就停下来,读读书,充充电。”
“我没有时间。我现在完全不属于我自己,我属于公司,属于那两个大股东。很多时候,尤其是孩子出生后的这一年,我经常会在半夜醒来,看着孩子的脸,我就想,要不了多久,我的才华被耗干了,我这个人也人老珠黄了。公司也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我注意到了,她把青春容貌和才华并列到了一起,但我刻意忽略了这一点。我总是这样,为了追寻女人心中最隐秘甚至最黑暗的角落,而约谈一个又一个女人,可事到临头,却又总是回避掉最最关键的那个问题。每次这样做了之后,我都会后悔,告诉自己,一个合格的记录者,绝不应该这么情绪化,但下一次,我还会如此。
“我全部讲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她打断了我的反思,丢给了我一道对我来说最难的题。
“没有了。”我回答,同时在心中苦笑了一声:这一次,我又退缩了。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接受你的邀请吗?”
“希望是我的私信打动了你。”
“不是。”她回答的很干脆,此刻的她好像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时候,尖锐,凌厉,不留丝毫情面。“直到昨天晚上睡着的时候,我还是过去的我,心中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彻底明白了过去老板的好,但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今天早上,我醒来,听到婆婆在阳台洗衣服,因为房子小,几乎整套房子里都充满了那种水和洗衣粉组成的干净的味道。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了。你明白我说的吗?一种很干净的味道。”
“明白,小时候,每礼拜天早上妈妈都洗衣服,我都是在这种干净的味道中醒来的。”
“对,我跟着这味道走到了阳台,隔着纱帘,看到婆婆站在洗衣机旁边,我儿子坐在小椅子上,望着她。忽然,我发现,我找了那么多年的美好生活,其实就在我家里。没有豪车、豪宅,只有一套不大的房子,两三个亲人,家里每一个角落随时都能充满饭菜的味道,洗衣服的味道,家人的笑声,甚至家人的争吵声……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很美好了。而我,差一点点,就亲手葬送了这一切。我竟然像个瞎子一样,对已经到手的幸福视而不见。所以我就决定来见你。”
最后这个转折有点突兀:
“为什么?”
“因为早上,我还不敢确定,我这个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所以我想找一个人说一说,而你是一个陌生人,是最适合的听众。事实上,我坐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想到我究竟要说些什么。但现在,我已经完全想清楚了,我不再担心才华耗尽,人老珠黄,即使有一天我又离开了这家公司,我也能到一份平凡的工作,挣一份合理的收入,在一套小房子里,和我的家人,过安宁的生活。”
“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谢谢你。你是一个好听众,但很可能,我没能给你一个精彩的好故事。”
“我也要对你说一声谢谢,因为你也解决了一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
“什么问题?”
“暂时保密,如过我们以后还会见面,我再告诉你。”
她离开之后,我又独自在咖啡厅里坐了很久很久,心中无比坦然。我真庆幸,在最紧要的关头我退缩了,没有问出那个最关键、但也最刺痛的问题。既然,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已结束,都已过去,那就让一部分记忆永远留在那个最隐秘的角落中吧,直到它渐渐、渐渐淡去,了无痕迹。
来源:河北作家网 聂昱冰
版权所有:景县作家网 Copyright ©2006-2016 www.jxzuojia.cn 邮箱:jxzjxh2015@163.com
主办单位:景县作家协会 景县贾岛诗词研究会
备案/许可证编号:冀ICP备150298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