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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回忆/佚名
1985年的回忆
大雪如期而至。天一直阴沉着,到晚上,银白的雪片从空中舒缓地飘落下来。树、房子、土地,像裹着白色的床单。我在院子里抓了一捧雪,团成球儿,跑回屋里。爹用火筷子连续捅着煤炉,里面的煤块烧得紫红。屋子里有了火,显得热气腾腾的。爹掰开一块红瓤的山药,分一半儿给我,我三两口吃下去,又甜又面,一不留神噎了嗓子,咕咚咕咚喝水。
“我也要吃!”高小地见我吃了山药,围着火炉转圈儿,爹分给他一块白瓤的山药。
我把雪球贴在火炉壁上,“哧啦”一声,雪球立刻融化了大半儿,一团水蒸气弥漫在屋子里。
“别再弄了!小天儿你手不冷吗?赶紧把雪扔了!”爹不高兴地说。
我来到院子里,雪球向着墙头南面的大水塘扔去,不知道砸中了大清边柳树上的猫头鹰还是喜鹊,几声怪异的鸟鸣在寂静的雪夜中传播,像一支支响箭,命中远方。
在雪夜中,我胆子竟然大起来,水塘已经封冻,枯萎的荷叶被牢牢地夹在冰中。如果水中果真有淹死鬼,也一定被冻在冰里不能动弹害人了吧。
“噼!啪!”
仰头看,是一支起花飞起来,在空中响了。
“谁家放的起花?”娘出来问。
“不知道谁家!”我说。
“过得真快啊!又快过年了!今天腊月多少了?”娘问屋里烧山药的爹。
“腊月十六!”
“该准备年货了吧?”
“嗯!”
听娘说要过年了,我心里立刻欢喜起来。站在院子里看着下雪,娘叫我进屋里,别冻感冒。我要滚一个大雪球,准备明天天亮之后,叫好伙伴儿高凯过来看。我的手冻裂了冻疮,冒出血水,用雪擦冻裂的伤口,冰冷和疼痛直往心里钻。放弃滚超大雪球的宏伟计划,我扔了雪回屋里烤手,吃香甜的山药。
高凯提前穿上了一件新衣。他身上的新衣提醒了娘,娘和爹说:“你那水泥制品厂还装水泥管吧?年底应该没活儿了吧?咱们上街,去商场买点年货!”
爹去推他的二八自行车。我坐在二八自行车的大梁上,娘抱着高小地坐在二八自行车后座上。上街去的人不止我们一家,在路上遇到好几家东马村的人,有的要去买鞭炮,有的要去买猪肉,有的要去买衣服。工厂都停工放假了,不再有需要装卸货物的卡车,也不再有向厂外倾倒的炉灰,装卸货物的工作和拣煤渣的活计都停止了。
东马村要过年了。
我没有要礼物的想法,家里没多余的钱买玩具,也没有闲钱买我喜欢对大人而言却没有实用的东西。我只要能吃到糖瓜、糖拐子、烧鸡、香肠就已足够。如果在玩具和吃食之间做个选择,东马村的绝大多数孩子会选择好吃的。我们有弹弓,有嘎嘎,有漫野遍地的雪用来滚雪球,有野地里数不尽的枯萎芦苇,还有在村里跑来跑去的狗……
爹真有力气,一双脚是“永久”牌二八自行车的全部动力。迎着寒风,自行车在雪地里驰骋,我们像骑在大马上。滏阳河像一条界河把衡水分为河东与河西两个城区,我们管滏阳河上的安济桥叫老桥,抗战期间叫日本鬼子把桥炸断了,现在人们用水泥和石头重新将它连接好。娘说,过了老桥就是河东,胜利商场前面就是。爹说,早起就喝了一碗白粥!到了街里喝碗豆腐脑!
“省省吧!叫你驮我们娘仨有功了!一天吃两顿早饭到晌午了,咱是来逛商场的!”娘说。
我吃到了糖果子,新炸出来的糖果子,又脆又软又香,高小地第一次吃糖果子,满手油乎乎地攥着,连包糖果子的草皮纸一起吃。娘到处与人砍价,在胜利商场里给我买了一件风雪衣,给高小地买了一条条绒裤子,给爹买了一双猪皮的皮鞋。
“这里的东西贵!再去红旗商场看看吧!”娘说。
“都在这儿买行了!往红旗去又得骑十里地远。”爹说。
“回家也得往河西走哩!过年哩,不去红旗去哪儿!”
三层楼高的红旗商场是当年衡水最大的商场,娘早早地给我和高小地做好了新棉布靴子,鞋底纳得很厚,鞋帮里面絮的是姥娘给的新棉花。只是没有鞋带,娘在商场里先挑了十条黑鞋带。
“快挑完了吧!咱还没买肉哩!这儿离四季青近,赶紧挑了,咱们去那儿买点带鱼!那边的带鱼个儿大,还便宜!”爹说。
“再转会儿!买不买的咱先看看!我瞅着什么都好!”娘说。
“咱住这里头吧!在这儿安家!”
“一年到头你逛几回商场!来一回就闹腾!”
“我一年不来这地方我也不想!”
娘和爹争论半天,最后还是依着娘转完所有售货的柜台,娘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在四季青里,我闻到了终身难忘的肉腥味,是一种混杂着鸡、鸭、鱼、肉的生鲜味道的总合。单是只闻这股气味,鼻子就得到了饱餐的享受,四季青里面全是我梦寐以求的好吃的食物,待在这个肉的世界里的每一分一秒,都是十足的享受!
“这带鱼不行!你看上面冻得冰凌老厚!”娘说。
“那边看看!买窄边的好吃!”爹说。
买回家的带鱼,冻得直挺挺的,像一条条利剑。我手握着带鱼的头,在院子里挥舞,银白色的带鱼是我的宝剑,被我一次次刺进雪里。
“天儿!那是带鱼!花钱买来的!你还吃不吃!”娘说。
“吃!”我说。
我把带鱼还给娘,娘在大盆里倒了温水,泡着结冰的带鱼,等冰融化完,一条一条地把带鱼整理干净,用剪刀剪成带鱼段儿!爹在碗里打鸡蛋,调成蛋糊,每一段带鱼在碗里裹上一层鸡蛋糊,然后放到油锅里炸,直到焦黄。炸带鱼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娘把门帘拉开一条缝隙,香味跑到了院子里,跑到了胡同里,跑到了东马村的上空。
“把门帘拉上!”我说。
“这么大油烟,不跑跑怎么行!”娘说。
“这味儿多好闻!我还要闻哩!你放跑了,我闻什么!”
爹和娘都笑了。我坐在火炉边看爹炸带鱼,全神贯注地盯着油锅,看每一段带鱼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油花溅到了脸上、手上,我和火炉始终保持着亲密,直至爹炸完最后一段带鱼尾巴。
“快!偷着吃一个!”
爹趁高小地不在屋里,夹了一段带鱼给我吃。
“放起来!放起来!炖好了再吃!”
我很想吃,炸好的带鱼只是半成品,我能坚持到带鱼炖好出锅的那一刻。
“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高小地跑过来,不顾一切地扑向带鱼。我把碗里的带鱼给了高小地,娘择了一块鱼肉给他吃。
带鱼炖熟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十点,我早已饥肠辘辘。能吃到喷香的带鱼,多晚都行,不睡觉都行。火炉真了不起,在这样冷的冬天,能将屋里烤热,还能把这么好吃的带鱼炖熟。坐在火炉边上,看着炸带鱼、炖带鱼的过程,闻着一阵阵带鱼的浓香,我幼稚的心被激动全部装满,永远没有痛苦、忧愁生长的缝隙。
带鱼把我渐渐带入幸福的美梦,把带鱼的香味紧紧地关在屋子里,想逃都逃不走,我还没有闻够哩!
“快睡吧!明天跟你爹上街去!”娘说。
“我睡着了!娘!明天上街买什么好吃的?”我问。
“买肉!买腥油!”娘说。
“噢!”
我的睡意早没了!我努力闭上眼睛,深吸几口带鱼的香气,慢慢地,陶醉着睡去!
杀鸡吃肉
昨夜我睡得很晚,但起得很早。穿好棉袄,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高凯家中,和他炫耀昨天我去红旗商场的经历,流着口水向他讲述带鱼的香味儿。
“你看!这是什么!”高凯让我看他的手掌。
“什么?”我轻捏了一下高凯手掌上的宝贝。
“摔炮儿!摔炮儿!”
高凯看着一无所知的我,做了一个演示,他拿起一个摔炮冲着他家的影壁墙投过去。“啪”的爆炸声响起,猝不及防的我,被震得两耳欲聋。
“哈哈!威力大吧!你没买摔炮吗?”
“没有!哪有卖的?”
“街上!上街让你爸给你买!我爸给我捎来的!”
“好!我一会儿就要上街哩!我得走了!”
“多买点!咱们用摔炮去炸鸟儿!”
“好哩!”
告别高凯,我兴冲冲地跑回家和爹提出买摔炮的要求。
“摔炮?那东西搁兜儿里响了能炸死人!”爹非常慎重地说。
“不可能!高凯手里有一把哩!他爹不怕把他炸死?”我反驳。
“你这么个小孩儿放什么炮!不能放!炸了手没钱给你看病!”
我噙着泪水,摔炮的梦想破灭,高凯还要和我一起拿着摔炮炸鸟,如此一来,鸟是炸不成了。娘也赞成爹的观点,鞭炮太危险,每年都有放鞭炮炸掉手的。
“鞭炮是大人放的!给你买个烧鸡吃!等你大了再放鞭炮!”娘安慰。
放弃摔炮,带着吃烧鸡的愿望,爹驮着我出现在猪肉摊上。我们买了大块儿的后臀肉,过年的时候熬肉菜吃;买了大个儿的二踢脚,这种炮仗只能爹来放;买了我爱吃的烧鸡,还有一只猪头和一大块雪白的猪板油。
娘对爹买回来的年货一一做了检验,认为猪板油买得最实惠。
“再杀两只鸡!不下蛋的那只黑鸡和棉花籽儿,杀这两只!”为了再丰富一下过年的美食,娘说。
“行!你指给我是哪只,别弄错了!我杀鸡,你熬板油!”爹分了一下工。
我和爹在自家院子里杀鸡。爹和奶奶又分了一次家,原先的鸭子都杀掉、分掉了。爹分到了六只鸡,娘又买来些鸡雏养大,成为下蛋的鸡。我捡鸡蛋的工作也相对容易,爹在我家西屋的窗户底下垒了鸡窝,用竹竿围了鸡圈,鸡们再不能出门觅食,老老实实在鸡圈里生活。鸡蛋,它们只能下在规定的草窝里,草窝很干净,鸡蛋上很少沾有鸡粪。
“天儿!你看是这只黑鸡吧!你娘说的,不下蛋的那只!”爹有点拿不定主意。我天天捡鸡蛋,自然知道哪只鸡下蛋多,哪只鸡不下蛋。为了让鸡在冬天也好好下蛋,爹在鸡窝里装上电灯泡,给鸡照明取暖,我们什么时候关灯睡觉,就给鸡们什么时候关灯睡觉。
“那只!那只!胖的那只!”我指着说。
“哪只?这只,还是那只?”爹钻进鸡圈里。
“这只!这只!就这只!”
“这只?还是这只?”
“这只……”
我在院子里闻到了熬板油的香味,娘把板油切碎,一块儿一块儿地放在铁锅里煎熬。板油是块雪白的脂肪,遇热大部分融化为液状的板油,没有融化的变成板油渣漂浮在油锅里。娘把熬好的液体板油倒在一只陶罐子里,冷却后板油从液态又凝固成雪白的固体,凝固的板油像娘往脸上抹的擦脸油,也像给我往手上抹的护手膏。
香味把我叫到屋里,娘正把一锅底儿板油渣盛在一只大瓷碗里。
“这个能吃吧?”我想吃。
“当然能吃!年上包饺子的时候切碎搁在饺子馅儿里!”娘说。
我凑上前,在碗里拿了一小块板油渣放在嘴里吃。又脆又香。高小地见我在吃,叫嚷着,也要吃。娘象征性地在高小地嘴里喂了一块米粒大小的板油渣!
鸡的惨叫声把我喊回院子里,爹已经割断了鸡脖子上的动脉,一股血从鸡脖子上喷溅出来,喷溅的血越来越少,缓缓地流着,片刻鸡血流光,鸡的眼睛一闭一睁,最终还是闭上了。
“把大脸盆和筲桶拿过来!”
按爹说的,我准备就绪。爹提起鸡脚,把鸡拎在筲桶里,往鸡身上浇半开的温水。鸡在温开水里洗过热水澡,身上的鸡毛很容易脱落,爹的袖子往上又挽了几圈,手伸进筲桶里,麻利地拔鸡毛。鸡毛一团一团地拔下来,银白色的白条鸡诞生,放进脸盆再浇一遍温开水,爹仔细把白条鸡身上纤细的鸡毛撸了一遍!
“你出来看看这样行了吧!”爹叫娘出来检查一下,看功劳是不是很大。
“这儿!这儿!这儿!都还有鸡毛哩!再拽拽!”娘指出不足。
“鸡就是带毛的东西!没毛怎么叫鸡哩!”爹不情愿返工。
爹把娘指出的那几根入目明显的鸡毛拔下,在磨刀石上蹭几下剪刀,预备给鸡开膛。扒开鸡肚子,爹从里面掏出一枚白色的鸡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天儿!咱杀错了!这是那只爱下蛋的,勤快的黑鸡!”
“不会的!不是吧!”我睁大眼睛,仔细看,那确实是一枚大鸡蛋。
“将错就错吧!别告诉你娘咱杀错了!你娘兴许也不分清哪只下蛋!”爹嘿嘿笑着。
“嗯!就说现在活着的那只黑鸡下蛋下累了,过年哩不下了!”我提前编好谎言。
我最爱吃鸡胗,娘也爱吃。在炖鸡的时候,我让爹把鸡胗放在锅的最下层,这样鸡胗熟得快!整个下午,我一刻不停地牵挂着锅里的炖鸡。炖鸡的香味,在胡同里,在东马村的大街上四处飘散。我的嗅觉格外灵敏,我家正在炖鸡,刘梅花家正在炖鱼,王二爷家正在炖猪肉。东马村的各家各户,都在自家的锅里炖着什么。
高凯家在包饺子,包猪肉丸的饺子。我和高凯说:“我家在炖鸡,今天下午咱俩不要去太远的地方玩儿了!我一会儿还要回家,帮我爹看着炖鸡的火炉子,得往炉子里添煤,要不然鸡炖不熟了!”
高凯也说:“一会儿家里包完饺子,我奶奶要给我炸油炸糕。我要是跑远了,一会儿就吃不上了!我堂姐、堂哥都放年假回家了,要不在家盯着点,油炸糕就让他们吃了!”
高凯再没提摔炮炸鸟的事,估计他的摔炮全摔完了,我放了心。如果他拿摔炮炸鸟,而我没有,两手空空地跟着他去,眼睁睁地看他把鸟炸下来,我心里一定会嫉妒,会很失落。我们只匆匆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各回各家,谁也没有玩的心思,高凯要吃他家的油炸糕,我要吃我家的炖鸡。
掀开锅盖,鸡香味扑面而来。汤沸腾着,不知锅里的鸡熟了没有!我喊:“娘!娘!你快来看看!这鸡熟了吧!汤快熬干了!”
娘拿着筷子走过来,在鸡身上用筷子试探着扎下去,反复扎了几次。娘说:“还早着哩!接着炖!天黑了就能熟了!”
娘放下筷子,加汤后把锅盖盖好。
天快点黑吧!天快点黑吧!我在院子里仰头,向天上喊。
天快黑的时候,爹串门回家,和娘要求包猪肉丸的饺子,娘说:“还没到年上哩!”爹说:“进了腊月就是年!腊八蒜都腌绿了!”
“行!包!”娘下了决心,在案板上剁猪肉。
“爹!你看看去!鸡汤还多不多了!”我说。
爹明白我的意思,他拿起筷子在鸡身上捅了两下,和我说:“马上就熟了!等我和你娘包好了饺子,鸡就熟了!”
我看向屋外,天已经黑了!这两只老母鸡从中午就在锅里,历经一个下午,现在已经到了晚上。等它们熟的时候,我一定要狠狠地咬上几口,大口大口地吃个够!我搬来板凳,守在锅旁边,它马上就熟了。鸡胗在锅里,决不能让高小地看见。
娘把我叫到东屋里,我知道她的意思,碗里盛着鸡胗,我和她一人一个。我三两口把鸡胗吃完,娘要把她的鸡胗给我,我们正在推让,高小地发现了蹊跷,跟进屋里,嚷着说:“我也要吃!你们偷吃好东西……”
娘把鸡胗分开,我们一人一半。高小地咬了一口,认为不好吃,要吃鸡肉。爹在锅里撕下一块鸡皮给高小地,他认为鸡皮好吃,抱着碗吃起来。
“还没到年上哩!今天一顿饭就能把鸡全吃了,咱家人人都能吃鸡!”娘高兴地说。
“进了腊月就是年!吃完了再把那只不下蛋的黑鸡杀了!”爹说完,意识到说漏了杀错鸡的秘密,看向我,叫我不要乱说话。听到爹还要杀鸡,我心里美极了,高兴地说:“娘!上午爹把鸡杀错了!杀了那只下蛋的黑鸡!还掏出一个蛋来!我放到盛鸡蛋的篮子里了!咱们明天再把应该杀没杀的黑鸡杀了吧!”
“我的天爷!今天下午我看着那只黑鸡下了蛋!要这么说这两只黑鸡都下蛋!我早就怀疑那只白鸡不下蛋了,杀的这只黑鸡下蛋,不下蛋的就一定是那只白鸡,整天只会呱呱蛋!”娘一层层分析。
“行了!行了!别费脑子了!除了那只公鸡不下蛋,其余的都下蛋!”爹说。
“那就杀公鸡!”我说。
“一只也不能杀!还有买的烧鸡哩!开了春,再买些鸡苗!”娘说。
“对!明年多养鸡!多吃肉!”我强烈要求。
(节选自《我的童年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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