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故乡人物(片段)/彭程
故乡人物(片段)
我的故乡河北景县,地处华北平原东南部,与山东省接壤。如今的知名度虽然不算大,但若寻检一番历史,却有不少可以夸示一番的荣耀和辉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块土地上曾经出过不少重量级的名人,他们的名字已经被镌刻在卷帙浩繁的文献典籍中,千百年来被一代代的后人传诵。在历史的幽暗的夜空中,他们是若干颗闪烁不灭的星辰。像冒死直谏、名垂青史的隋代名相高?,以“推敲”而闻名、在文坛上留有一段佳话的诗人贾岛,隋末起义于清河、席卷山东河北的义军首领高士达……
如果按照在历史上产生的影响,让我介绍几位故乡人物的话,我最想推举的,还是以下三人:周亚夫、高适、和董仲舒。(下面说一下高适)
武功与文绩,在人心中唤起的,通常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毕竟“兵者凶也,多用不益”,刀光剑影总是和流血、伤痛、死亡形影不离,对于日常生活的平静安祥是一种侵犯,一种干扰,违背人类爱好和平的天性。因此,对于武将,我们可以从远处投以崇拜的目光,但似乎难以产生亲近感。诗人则不同,他随身携带了一种人间的、亲和的、飞扬的气息。他很容易让人们感到内在的相通,随时乐意进入他所描绘的境界。他吟诵的是心绪和感悟,它们会沿着无数无形的管道,传递到每一颗灵魂的深处。
一个地方,只要产生过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这片土地便立刻变得生动,变得富有灵性,仿佛空气中被注入了某种神奇的元素,产生出一种类似化学反应的变化,整个气氛都超凡脱俗了。艺术家是造物的一个化身,是他的另外一种显现形式,分享并传递了他的精神。凤凰,一个闭塞僻远的湘西小城,就是因为沈从文先生的一系列如诗如幻的作品,而成为一个凝聚了大自然和人性的纯朴之美的乌托邦,一处令无数颗心灵魂牵梦萦、竞相奔赴的目的地。
故乡也出过一位诗人,一位大诗人,一位真正的文学巨匠。
这个人就是高适。
高适和岑参,并为唐代边塞诗两大重镇,其名字早已牢牢地镌刻在文学史上。高适生活于唐玄宗开元年代,唐帝国最为鼎盛的时期,曾北上蓟门,远赴东北塞外征过契丹,也到过西北,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幕府做掌书记,既能挽弓射雕,又能赋诗填词,是一位“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的诗人,向往“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的壮烈生涯。在有唐一代的大诗人中,高适的官也做得最大,直做到淮南节度使、剑南西川节度使这样重要的职位,死后还被追封为礼部尚书。其实,高适的成功来得比较晚,四十六岁才中举,而且只得到汴州封丘县尉这样的芝麻官。直到安史之乱时,才因为献策平叛有功,迅速得到擢升。他在漫游梁宋之际,曾经与李白、杜甫同游,饮酒逐猎,登高怀古,传为诗坛佳话。
高适最有名的作品是《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何等高亢激昂,壮怀激烈!但同一首诗中,也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样的沉痛之声。高适性格落拓,不拘小节,丝毫没有人们想像中的文人的酸腐气。言为心声,从诗句中就能够看出诗人的气度。即便是容易写得黯然悲戚的送别诗,在他笔下也飞扬起一股豪情:“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比王勃那句著名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更为豁达雄健。
高适堪称是盛唐气象的代言人,转换成今天的说法,是足以充当时代精神的“形象大使”。读着这样的诗句,遥想当年诗人的风采,一方面对其文武双全的卓越才华心仪不已,另一方面也不由得深自惭愧??相形之下,我们的生存显得多么委顿琐屑。诗句中迸射出来的那种气吞山河的豪迈气魄,除了生发自诗人本身的血性,还沾被了不可复制的时代的魂魄,令人联想到余光中写李白的名句:“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那是一种仰之弥高的感受,是今天的我们无法企及的境界。
当然,高适是武将中的诗人,这是他的作品充满阳刚之美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再进一步地想下去,思绪会延伸到若干相关的命题领域,譬如人的性情气质与环境的关系。“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历来民风豪雄侠烈,置身于这种环境中,受到这种地域文化的哺育,与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精神气质当然会很不相同,进而会影响到作品的艺术风格。清代著名江南诗人黄仲则,对自己诗风的绮丽伤感曾经颇为不满,写下过这样的句子:“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抒发了对悲壮沉雄的艺术境界的向往,并启程北上,希望自己的创作从此能够得到雄浑壮丽的江山之助。
在《纪念碑》一诗中,普希金曾经自豪地宣称:“我用作品,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所能建造的纪念碑。我的作品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口气何其豪迈自信。高适是否有过这样的自许,我不曾读完他留存下来的全部文字,也不曾做过深入的考证,无从得知,但他的杰作,却无疑已经成为唐诗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文学中最珍贵的财富。
一颗照耀了一千多年、且将永远闪亮的文学星辰,其最初的形成,与故乡这一块土地密不可分——每念及这一点,胸间就会弥漫起一股自豪感。(彭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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