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大姑的五个画面/李素敏
大姑的五个画面
人,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世界,又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开始与结束大都雷同,但过程却千差万别。
自上周二早晨接到大姑去世的噩耗,关于大姑的记忆,一张张画面在眼前不断切换,犹如电视剧开篇时的序幕。
画面一:挎着一个竹篮子,穿着老蓝布大襟袄,从胡同北头土崖后面的小路上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来了,由于走路急,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小时候,每逢集日,我就和爷爷蹲在大槐树下等姑姑。眼巴巴地望着北边,望着望着,姑姑就真的来了!篮子里是香喷喷的大白馍馍,还有热乎乎的菜合子呢?想必爷爷和年幼的我当时应该是一样的心情。物质极度贫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家家户户按口粮只能分到几十斤甚至十几斤麦子,可姑姑从不舍得让自己家孩子大人吃,都疼了我的爷爷奶奶,我也跟着打了牙祭。二姑从广东回来,爷爷奶奶没好吃的给二姑,大姑就蒸了白面馍馍,挎着篮子,顺着村西河沿大步流星地送来了。亏着自己,疼爱亲人,这是姑姑一生做人的准则。
画面二:蹲在小木箱旁,数着一沓十元一张的钞票,边数边哭,泪水很急。这是大姑儿子娶媳妇钱不够用,姑来娘家借钱的一幕。因觉得姑姑很伤心,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姑姑嫁到婆家,婆家虽然比娘家经济条件好一点儿,但那年月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后来听长辈们讲,姑姑刚嫁过去不久,因年头不济,还跟婆婆拉棍子要过饭;后来孩子多了,姑父又没有技术,虽然姑姑很勤劳,但日子一直就很紧巴,我表哥寻媳妇,就犯难了。大表嫂是四川人,彩礼是一千六百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可是个天文数字,不知姑姑跑了多少腿,也不知姑姑费了多少踌躇和思量,串了多少亲戚朋友家,才凑够这一大笔钱。为了孩子,姑姑从来没叫过一声冤。
画面三:回娘家坐在炕头上很愉快地讲着一大家子的事。“小莲(大姑的儿媳妇)不爱说话,可孩子病了,跟赤脚医生说话也很客气,原来求人时也会讲话,还会说好听的话。”“卖果子的来了,二媳妇给我送来一嘟噜。”“为什么人长两只手,就是挣了钱,一只手伸给媳妇,一只手伸给娘。”“这个小鹏(大姑女儿的丈夫),包饺子调的肉馅就跟水一样。”“小菊(大姑的孙女)这闺女本事大,骑摩托车去大营镇买皮子,中午不睡觉就打一个来回。”“女婿干活回来,素换(大姑女儿)还没做饭,他饿得难受能不着急吗?……女儿女婿生气要给女婿评理,儿子媳妇吵架要给媳妇撑腰。”……大姑最爱说的口头禅是“打个比喻”“打开鼻子说亮话”,说前者时其实也没打比喻,说后者时其实应该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每回听见姑姑误说,我就想象一个鼻子安着窗户的滑稽脸孔,就偷着笑。大姑是一个很谅事的人,是一个心里很亮堂很亮堂的人,借用云鹏姐夫的话就是:“没有这么明白的老太太!”姑姑三儿三女,家家和睦祥和,这和我大姑教子有方,处理事情公平公正大有关系。
画面四:躺在医院的病床或家中的炕上,输着点滴,输着氧气,在家时则炕下立着氧气罐。最近这十几年来,姑姑住了多少次医院,输了多少回液,谁也记不清楚。曾经好几次让家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姑姑硬是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我去看望她,大姑说:“还不如死了好,活着光给孩子们添累赘、花冤枉钱,为什么死不了呢?你二姑说,我这一辈子做的好事太多,积得福报太大,福还没享够。”大姑与我说话时,表情很是开心。我很认同二姑姑说的话。是啊,大姑为人真是好啊,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她总是跑前跑后,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从不惜力气钱财;记得三表哥养鱼时送给姑姑几条鱼,姑姑从集上到家遇到亲戚邻居,一路就送出三条;二姑姑从小没爹娘,没姐妹兄弟,生孩子后,三天、六天、十二天、我大姑——这个叔伯姐姐挎着装了馒头的篮子必到,那可是几十年前的穷时候,二姑姑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是这个姐姐给自己娘家长了脸;很小的时候,也是在槐树底下,大姑偷偷给过我一块钱的压岁钱,那时的一块钱好大好大啊,真使我大喜过望,因而至今不忘!大姑之所以好几次大难不死,冥冥中应该与大姑一生舍得付出有关。
画面五:静静地躺在红漆棺材里,外面是锣鼓喧天,喇叭声声,热闹异常。大姑爱脸儿,早就流露过这个心意,羡慕儿孙给雇两起小戏班送殡。大表哥也早就许下诺言:“只要您喜欢,等你百年了,也给你雇。”姑姑若在天有灵,听得见这鼓声喇叭声,看得见这两班小戏的表演,大姑该满足了吧。别的老人家去世后雇两班吹鼓手,我无从得知该不该,反正根据姑姑一生所作所为,她老人家百分之百配有这样的风光。六个孩子,不,还有表嫂表姐夫,应该说十二个孩子,也不对,还有一大帮孙男甥女,都那样孝顺,十里八乡都有名了,大姑让多少老人们羡慕啊!在葬礼上,村里有人说:“要换个别人家,老太太得早死多少年,都是孩子们照顾得好!在河北省也得数得着了!”
人,怎么才算圆满呢?怎么才算活得值了呢?活着的时候,想做的事情做好了,无论费了多少艰辛;以你为轴的亲人朋友,都喜欢你的存在,因为因了你,他们的生命感到了温暖;百年之后,交代儿孙的事,儿孙们都保质保量地做到了:生前身后,都没什么遗憾,甚至都很荣耀。 应该说,我的大姑值了。 李素敏
来源:衡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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