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袁枚与《随园食单》
袁枚与《随园食单》
□李国文
从泽及后人的意义来讲,袁枚这本《随园食单》,可谓“善莫大焉”,使公众了解到乾隆“六下江南”大致吃些什么,也了解当时江浙一带“鱼米之乡”,究竟能够吃点儿什么。
吃是一种享受,人,一出娘胎,不教自会。但好吃,吃好,却是一门学问,并非所有人都能把到嘴的美味佳肴,说出子午卯酉,讲得头头是道。提起笔来写吃,读起来令人津津有味,舌尖生香,那才是作为“美食家”的最高境界。
名气很大的《随园食单》,属于典型的“文人菜谱”,而且是一位懂吃、会吃,又能写吃的高手,以其经验结晶写出来的“美食”文学作品。
今人写吃,容易;古人写吃,有障碍。孟子说过:“君子远庖厨。”逆反圣人的教导,突破世俗的看法,着手这件不登大雅之堂的趣事,在这一点上,我的确钦佩袁枚先生的勇气。
写吃,很有趣,写来写去,舔嘴巴舌,馋涎欲滴,终究属于一斑半点的心得,一鳞半爪的体验,充其量只能当作“食典”中的一个词条而已。袁枚的这本小册子,简直就是一部“缩微版”的中国饮食百科全书,将一千多年来长江流域、鱼米之乡中国人的吃喝,囊括一尽。这一点,我钦佩袁枚先生的渊博。
写吃,没有太多麻烦,那些“吃嘛嘛香”的酒囊饭袋,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之徒,写一点吃的享受,吃的幸福,谅不难。要写出一点学问,一点道理,用文字精彩地表达出来,就玩儿不转了。有会吃的嘴,不一定有会写的手。有会写的手,不一定有袁枚手下的才气。有才气而没有“余雅慕此旨,每食于某氏而饱,必使家厨往彼灶觚,执弟子之礼。四十年来,颇集众美”的实践,也难臻于完善。这一点,我钦佩袁枚先生的执着。
由此三者,我很想推荐人们读一读这本“古代菜谱”。
袁枚是一个绝对的“享乐主义者”,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美食主义者”。他极其会吃,善吃,能吃,而且用心去吃,他活了八十一岁高寿,拥有八十年的“吃龄”,积四十年孜孜不息之努力,将其口腹享受之精华,之精彩,之精气神,写出一本在中国饮食上空前绝后的著作《随园食单》来。此书约八万字,十四章,三百三十二味,以及“须知单”二十,“戒单”十四,分门别类,规模庞杂,值得找来一阅。而且,大致了解到乾隆年间的江浙地方,中产阶层的饮食状况。此外,还包括今天“老饕们”经常光顾的“杭帮菜”“本帮菜”“淮扬菜”的出处、典故、要诀等等。
唐朝没有袁枚,世人不知道唐朝人吃什么和怎么吃;唐以前的朝代也没有袁枚,人们更不知道那些朝代的人吃些什么和怎么样吃。近人尚达先生专攻唐史,著《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一书,对于唐代吃食,也只是照抄前人记载而已。如今在古籍中看到的,诸如“馎饦”“饆罗”“焦槌”“馉脯”“不托”“胡饼”等唐代食物,当时在长安街头,大概是可以随便买到的小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很难有行家说出个子午卯酉了。
人们读《三国演义》,曹操对降将关羽“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那餐桌上肯定水陆杂陈,觥筹交错。可是,究竟囊括了些什么呢?连作家罗贯中都一抹黑,能指望他提供什么答案。人们读《水浒传》,除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除了人肉馒头,除了酒精度数不高还有不少沉淀物,必须沥过方可饮用的浊酒外,“忠义堂”上那些好汉吃什么,喝什么,恐怕施耐庵也相当懵懂。
作家既然都说不出名堂,读者怎能不跟着一块糊涂?因为孔孟之道,古代中国文人能吃会吃而讳言吃,最假惺惺了。尤其不肯在笔下认真其事,实实在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地写吃,对后人来说,是很不够意思的。从泽及后人的意义来讲,袁枚这本《随园食单》,可谓“善莫大焉”,使公众了解到乾隆“六下江南”大致吃些什么,也了解当时江浙一带“鱼米之乡”,究竟能够吃点儿什么。
为什么说这部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因为中国自古至今的食谱,不是技术性的阐述,就是概念化的讲解,袁枚写他自家随园“私房菜”的食单,文化气味强烈,文学色彩浓郁,文人风雅十足。这本书不厚,字不多,一时半刻,即可翻阅一遍。留给人们的第一印象:此老真会吃;留下来的第二印象:此老真会写吃。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别号“随园主人”,又号“小仓山居士”。据《清史稿》记载,袁枚“幼有异禀,年十二,补县学生。弱冠,省叔父广西抚幕,巡抚金鉷见而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鸿词科,遂疏荐之。时海内举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试报罢。乾隆四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改知县江南,历溧水、江浦、沐阳,调剧江宁。时尹继善为总督,知枚才,枚亦遇事尽其能。市人至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枚不以吏能自喜,既而引疾家居。”
1748年,也就是乾隆十三年,三十出头的袁枚,递上了一纸辞呈,弃官不干了。《清史稿》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喜声色,其所作亦颇以滑易获世讥”。
袁枚之所以热衷此道,之所以甘居下游,无论以过去的正统眼光,还是以现在的责任眼光,对这种一不忧国,二不忧民,罔顾文学的崇高使命感,无视作家神圣责任感,不干正经,大写吃喝,肯定不以为然的。但是,如果了解到袁枚身处的那个时代,爱新觉罗·弘历,几乎与他同龄,人们会觉得,他这样子的选择,其实恰是一种无奈。
乾隆皇帝,生于公元1711年,逝于公元1799年;袁枚,生于公元1716年,逝于公元1797年。
这位皇帝比他早生五年,比他晚死两年,袁枚一辈子为乾隆的子民,在清朝“文字狱”的寒蝉效应下,便可理解这位老先生宁可谈吃谈喝,不敢忧国忧民的缘由了。因为他只有一颗脑袋,要是玩掉的话,吃什么都不香了。
来源:河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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